第228章
  他赤足踏入宽大的漆木浴斛,温热的水包裹住身体,他掬起一捧水,用力搓洗着颈侧和手腕。
  洗浴完毕,他仔细嗅闻全身,直到没有兰香后,才换上素白柔软的里衣,用布巾绞干鸦青的长发。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将换下的所有衣物,连同那个兰草香囊,一股脑投入了净室外专设的、烧着炭火的香炉中。橘红的火焰瞬间舔舐上来,丝帛焦糊的气味混合着兰香、沉水香,在空气中扭曲升腾,最终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换上一套家常的月白色深衣,通身再无半点熏染,这才再次踏着月色,走向兄长的东跨院。
  一推开门,迎面就是一声哼!
  这尾音拖得很长,好像怕霍彦听不见似的。
  霍彦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心道谁又惹他阿兄生气。
  只见霍去病依旧歪在矮榻上,手里的话本也没再看,正死死盯着他,见他看过来,立刻偏过头,又重重地、更加用力地哼了一声。
  霍彦何等敏锐,心中立刻了然。
  哦,这是恼了他了。
  他窥着霍去病的神色,走到矮榻对面的另一张铺着锦垫的小榻前,准备坐下。
  屁股还没挨到锦垫呢,又是一声更响亮的,“哼!”
  霍彦:……
  霍彦下意识站起来了。
  不坐了,别哼了。
  兄弟二人相处,因着霍彦自幼敏感又兼心思细腻,所以最爱使小性子但好哄。闹别扭通常被兄长哄几句也就好了。
  霍去病则截然不同,他性情疏阔大气,能动手绝不废话,偶尔话多也是阴阳怪气嘲讽人,鲜少真的动怒。在霍彦心中,兄长有着八百米厚的幼弟滤镜,自己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顺心顺意的。是以,霍彦虽知兄长恼了,却也没太多法子。
  因为他阿兄根本就不跟他生气嘛。
  他们是双胞胎,阿兄也很好哄吧。
  现实却与之截然相反。他这位阿兄,表面上是个冷峻寡言、杀伐果断的酷哥,实则内里藏着个被娇惯长大的小王子,打小喝药就要人哄着,练武耍帅就要人夸着,连看到路边新奇的狗都要拉幼弟陪着看半天。毕竟年少封侯,战功赫赫,又是天子宠臣,舅舅阿母就连霍彦都很宠他。照弹幕的话说,那是“打小就大气,但偶尔真的很娇气,是个高需求甜心”。
  所以他一般不生气,但生气起来要人命。
  果不其然,见霍彦不仅没立刻来哄,还一副“我知道你生气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的懵懂模样,霍去病很不满意,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大猫。他一身流畅的薄肌,骨节匀称有力,整个人显得修长不羸弱,坐在那里,不像旁的武将那般慵肿。此刻因着恼而微微绷紧,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如同优雅而危险的猎豹,或是大型的猛禽。
  他不说话,只用那双漂亮的杏眼控诉地瞪着霍彦。
  霍彦也不说话,反而看着他这副气鼓鼓的样子,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心底无声地赞了一句。
  刘彻真会取名字,“嫖姚”,轻捷勇健,又漂亮得不像话。他阿兄现在这模样,可不就像一只被惹毛了、炸着羽毛、气呼呼的小鹞鹰?
  霍去病抿紧了唇线。他与旁人比耐性,在战场上伏击几天几夜都稳如泰山,可对着霍彦,他那点引以为傲的定力总是不翼而飞,总想先开口。因为他知道,他若不先开口,他这心思百转千回的幼弟,指不定能想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霍阿言!”霍去病终于憋不住了,声音带着被忽视的委屈和质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兄长了?”
  ???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霍彦脸上的浅笑瞬间凝固,整张脸庞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懵然。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
  “什么?”
  “没吧,”他惊疑之下下意识回答,随即觉得荒谬,“认父倒是有几个,认兄长的……倒还真没。”
  他身子绷得很紧,顿了顿,想起过往那些试图收他为义子的人,语气带上了一丝惯常的温柔,“我无父,但我阿兄,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兄,独一无二。”
  “阿兄是累了吗?”
  他温柔浅笑,“要不要先睡一觉。”
  [阿言:别说这戳我心管的死话了!]
  [阿言:天爷,我阿兄不要我了?!]
  [哈哈哈,一句话让阿言破防了。]
  [崽崽要碎掉了!笑得好渗人。]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
  霍去病在心里哼道,可幼弟那句“天底下最好的阿兄”又让他心尖像被羽毛搔了一下,痒痒的。
  但鼻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缕可恶的兰香,提醒着他幼弟的反常!若不是他鼻子尖,还不知道要被瞒多久呢!
  “你别藏。”霍去病下巴一扬,指向那卷话本,“话本里都写了!你就是想找个假兄长!”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简直是没了谱,恨不得把霍彦今日一切反常都列为嫌弃他的铁证,“你太过分了!以前熏香都是一起的!衣服都熏一个味儿!你还说节俭呢,现在你自己偷偷换香!还瞒着我!你是不是嫌弃我!”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又急又气,很明显他不能接受。
  “你不跟我亲了!混蛋玩意儿!”
  弹幕此刻也跟着霍去病的脑洞飞起。
  [噗!病病你的脑回路!笑死我了!]
  [肯定是陛下的香,啊,笨蛋阿兄!崽崽刚去见了刘野猪!]
  [他就是嫌弃刘野猪!]
  [你委屈啥,他小时候连泥坑,他都陪你滚了。]
  胡思乱想!胡作非为!
  但……这是他的阿兄啊。
  霍彦看着霍去病那双因激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杏眼,看着他因不满而微微鼓起的脸颊,心中那点因刘彻带来的阴霾竟奇异地被驱散了些许。
  至少,他的阿兄还有精力跟他闹别扭,还能活蹦乱跳地乱说一气,总比缠绵病榻、气息奄奄要好上千百倍。
  霍彦觉得他们此刻简直像在演那些市井流行的戏曲。
  他本打算回来就与兄长商议如何处置名单、如何应对可能的反扑,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正事,哄兄长。
  霍彦耐着性子,从“阿兄英明神武举世无双”夸到“我待阿兄之心日月可鉴”,又从“我是常陪陛下用膳”到“下次一定早回去接兄长”,嘴里都说得干巴巴了,倒了杯温水小口啜饮着,霍去病才勉强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暂时满意了,但眼神里还带着点狐疑。
  “别乱想,”霍彦放下杯,走到霍去病榻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动作带着安抚,“不熏了,从今往后,不熏了。”
  霍去病杏眼微眯。
  “但我觉得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霍彦顿了顿,语气是少有的认真,“我没嫌弃阿兄,” 他斟酌着词句,“我觉得嫌弃这个词,跟阿兄沾在一起,都是不应该。”
  霍去病被哄得很高兴,唇角忍不住上扬。
  “我向来讷于表达,”霍彦笑起来,又道,“大抵会有很多父,但阿兄就是阿兄。”
  他跟幼时霍去病常说的那样,弯了眉眼,“我跟病病天下第一好啦。”
  小去病,可爱。
  少年去病,可爱。
  青年去病,可爱。
  最庇护他,最好的兄长就是去病呀!
  霍去病被幼弟这直白又郑重的话哄得心花怒放,那点委屈酸涩瞬间烟消云散,唇角忍不住高高翘起,压都压不下去,方才还气鼓鼓的脸颊也柔和下来,像只被顺毛捋舒服了的大猫。
  “阿言,”霍去病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期待,“你要经常说,我喜欢听。因为你说这些的时候,”他顿了顿,也认真地回视霍彦,“我很开心。我就常说阿言是天底下最好的幼弟。”
  他抬起下巴,“全天下人都知道!”
  霍彦看着他兄长瞬间阴转晴的模样,一时哑然失笑。
  但是心里莫名开心。
  “要不,”他咳了一声,试图转移话题,指了指那卷狗血话本,“换个话本看?这卷写得着实……不合时宜。”
  霍去病却不干,他兴致勃勃地挪了挪位置,拍拍身边的空位,“不看新的!阿言,你来看这段,写得可有趣了!快来快来!”
  他献宝似的把话本往霍彦那边推。
  霍彦看着兄长那亮晶晶的、充满分享欲的眼神,悠悠叹了口气,无奈地依言走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没什么形象地趴在了矮榻的另一边,凑近了去看那卷话本。
  灯光下,兄弟二人头挨着头,只是霍去病桌上的金丹却不易而飞。
  与霍府不同,太仆公孙贺的府邸此刻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绝望之中。
  自田孺被如狼似虎的绣衣使者从府中强行拖走,投入廷尉狱,公孙敬声被陛下囚在家中后,公孙贺就不知道自己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透骨的寒意。他形容憔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正对着几卷摊开的、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简牍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