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霍彦挑眉,“君侯那里?”
  家丞摇头,“午后才至,那时君侯喝了药就睡下了。且主君吩咐过,关于卫氏来人的信都避开君侯。”
  霍彦满意,挥了挥手,自己一个人往内府走。
  这光亮照亮了小路,光影在精心修剪的兰草与初绽的芍药丛中摇曳婆娑。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微焦气息,混杂着夜间草木特有的清冽湿意。这片辉煌得近乎奢侈的“白昼”,仿佛让他回到昔年的平阳侯府的宴会。
  那一年,他和兄长霍去病,蜷缩在后院廊柱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往那灯火通明处望。
  那里,他们的姨母的歌声动听。
  灯火通明,宴饮达旦,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舅舅在灯火暗处,束着高马尾,因急匆匆找来,额上还有汗,但看见了他俩,却只是轻轻地抱起,杏眼微弯。
  他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身形在灯下投出一道修长的影子。他的目光扫过庭院,最终落在一丛初绽的芍药上。霍府的庭院经着霍彦精心伺弄,四季皆有美。芍药硕大的花朵在灯下仿佛浸透了流动的霞光,花瓣层层叠叠,饱满丰腴,边缘晕染着醉人的深红,中心则是娇艳欲滴的玫红,散着幽香。
  霍彦突然伸出手,动作快而精准,指尖避开尖刺,“咔哒”一声轻响,折下了其中一朵开得最盛、姿态最无可挑剔的花王。那花瓣触手温润细腻,带着生命独有的柔韧与馨香,此刻静静托在他那因常年执笔而于食指指节处磨出薄茧的瓷白掌心之中。
  灯火流转间,一时竟难辨是花更灼目,还是少年郎托花浅笑更令人心折。
  弹幕一时也不悲春伤秋了,整个情绪瞬间沸腾。
  [啊啊啊!宝宝人比花娇!]
  [这手!这花!这构图!神仙画面!]
  [截屏干什么?愣着啊!手控福利!]
  [崽崽眼光绝了!这朵花簪你鸦青鬓边正正好!绝配!]
  [簪花夜游!!!]
  霍彦低垂着鸦羽般的眼睫,神情专注得近乎一种奇特的仪式感。他又折了好几朵,然后用修长的手指,以一种极其优雅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精确,慢条斯理地、一片一片地,将那些在他看来边缘稍有卷曲、或色泽略有不均、或被夜露压得稍显疲态的花瓣,轻轻剥离。他的动作流畅,连一丝恼人的花汁都未曾沾染上他干净的手指。
  最终,留在那青翠花枝顶端的几朵芍药,饱满无瑕、红得惊心动魄的完美。他将这朵被自己亲手“雕琢”过的花束举到眼前,对着跳跃的灯火细细端详,光影在他含笑的眸子里跳跃。
  片刻后,他终于满意地牵起唇角,那笑容清晰、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这样,才更好看,拿来送人才好。”
  明亮,又带着一点孩子气,仿佛在等人夸奖。
  既愿庇人,便得握权。这灯火辉煌的府邸,这予取予求的权势,他精心“修剪”过的卫霍,必将呈现出更令他满意的模样。
  他甚满意。
  等那些该死的人……彻底消失,他会更满意。
  [对对!崽崽说好看就是最好看!]
  [彦宝审美天花板!这花经你手直接升华了!]
  [这笑容由我来守护!啊啊啊彦彦太甜了!]
  [崽崽满意了妈妈就满意了!]
  [宝,你送给谁啊!]
  霍彦将那束花并着信递给侍从,轻笑,
  “送去给大姨母罢,就说……春日花开正好,我稍修剪了,予她做个添头。”
  言罢,自己轻巧抽出了其中一支开得最饱满、姿态最高傲的玫红花苞便让人下去。侍从躬身领命,捧着那束花匆匆退下。
  霍彦将花朵完整地握在掌心,指尖感受着花瓣柔韧的生命力和即将被他主宰的命运。
  然后,他不再停留,带着花,步伐沉稳地走向霍去病的房间。
  霍去病所居的东跨院正房内,灯烛尚未熄灭。上好的松脂烛在精致的青铜雁足灯盘上静静燃烧,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将室内陈设照得清晰,悬挂的环首刀、半开的漆木铠甲箱、散放着的几卷兵书舆图,简朴得不像冠军侯的房间。
  霍去病歪在铺着厚厚毛毡的矮榻上、百无聊赖翻着一卷话本。空气中弥漫着霍彦素日最爱的梅花冷香,清冽。
  霍去病刚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就敏锐地捕捉到门外廊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以及一缕极其清淡的兰香。
  想也没想,甚至头都未抬,霍去病带着刚睡醒似的慵懒鼻音,对着门口方向扬声道,“阿言,进来。”
  房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吹得灯焰微微摇曳。
  霍彦一身朝服立于门口,烛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轮廓,手中竟还拈着一支盛放的玫红芍药。
  霍去病抬眼看去,一点没意外,连身也没起。
  “自已找地方做。”
  霍彦步履从容地踏入温暖明亮的室内,目光扫过兄长手中那卷明显是市井流传的俗物话本,并未多言,只对侍立一旁的几名侍女仆役道,“都下去,无唤莫入。”
  众人无声敛衽,鱼贯退出,轻轻合拢了房门。
  霍去病放下话本,不置可否,他眼尖,瞧见霍彦掌心花,眉梢微挑,正欲开口调侃幼弟何时有了拈花惹草的雅兴,那缕更浓烈的馥郁兰香却再次钻入鼻端,清晰得不容忽视。他不自觉揉了揉鼻尖。
  霍彦走到屋子中央的青铜炭盆旁,将手中那支孤高的芍药随意地插在了旁边案上一个闲置的素色陶瓶里。火盆内上好的银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暖意融融。
  “陛下前些日子赏了枚金丹给我,” 霍去病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散漫,“说是少翁新近多炼的,吃了能羽化登仙,长生不老。我不喜那装神弄鬼的少翁,自然推拒了。”
  他轻道,“可陛下说,你也看过,说这是好东西,还说我若不放心,可带回来给你瞧瞧。”
  说罢,就晃了晃手中的锦盒,笑容浮在脸上,杏眼微弯。
  “我本不想要,可这丹实在漂亮,你来,我给你分。”
  霍彦正背对着他,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并未转身,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确是好东西,能吃。”
  说罢,竟不再停留,径直就往门口走,仿佛只是进来放朵花。
  霍去病一愣,坐直了身体,一头雾水,“阿言,你怎么刚来就走?”
  他幼弟今日行事实在反常。
  “你不看丹丸了?我吃了怎么办?”
  霍彦脚步未停,手已搭上门闩,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你等我洗漱完。一身沉水香,臭死了。”
  话音未落,人已推门而出,消失在门外渐浓的夜色里,只余下那缕兰香在门口徘徊了一瞬,便被夜风吹散。
  霍去病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才“啧”了一声,细眉拧起,带着莫名的一丝不爽,“哪里臭了?他身上香得都扑鼻子了……以前也没这毛病呀?”
  他下意识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袖口,一股清冽熟悉的梅花气息钻入鼻腔——这正是霍彦平日里最爱熏染,也是他们兄弟二人惯用的熏香。
  阿言越来越挑剔了。
  咦?
  虽时下贵族爱熏椒兰香,但阿言不是向来嫌这气味浓,只熏些闻起来就冷嗖嗖的香的吗?
  他何时开始熏这馥郁的兰香了?
  而且……以前熏香,都是两人衣物放在一处熏笼上一起熏的,省事又统一,今日幼弟身上这兰香,分明是单独熏染的!特意为之!
  多年习惯,说改就改!还多花钱!
  他嘟囔着,心底泛起一丝被排除在外的失落。
  “幼弟变了,有东西都不给我了。”
  为什么突然要单独熏香?为什么不一起熏?一起熏不更省事。
  他们以前不都熏一个香的吗,说一句话的事嘛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缠绕。
  霍去病坐直了身子,锐利的目光落回榻上那卷摊开的话本上。
  那话本讲的正是时下流行的真假替身、兄弟阋墙的狗血故事。他越看越觉得话本里那个早出晚归的主人公,行迹与今日的霍彦何其相似!
  连解释都不解释!
  太过分了。
  莫非阿言在外面另找了个兄长。
  本来就有很多想当阿言父亲,现在多个兄长也不奇怪。
  可恶!
  不行!
  他直起身子,仔细翻书,越看越觉得十有八九。
  亏他还心心念念想着把那枚据说流光溢彩、漂亮得不似凡物的金丹留给幼弟把玩!
  那个金丹真的很漂亮的!金灿灿,还透着红光!
  竟然有人抢他幼弟!
  不行,他要去找舅舅去!
  霍彦回到自己居住的西跨院净室。室内早已备好温水和干净的衣物。他屏退左右,迅速褪下外袍、深衣、里衣。衣物堆叠在冰冷的地上,那特意佩戴的兰草香囊尤为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