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刘彻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伸出手,带着无尽的怜爱,轻轻抚过霍彦年轻俊朗的眉眼,像是初雪落在眉宇,温柔的,化开了却全是凉意。
  “朕……确是骗了阿言。”
  他苍白的脸上也缓缓绽开一丝笑意,仿佛被那遥远的回忆温暖了。
  雪夜,夏日,春花,秋雨。
  近二十载。
  这两个孩子,倾注了他多少心血与期望?看着他们,就如同看到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爱之深,才会恐惧失去,才会爆发那样不可理喻的愤怒。
  既爱既怜,又恨又恼。
  一场大病仿佛一场大梦。
  “朕骗了阿言,”刘彻的手指滑过霍彦乌黑顺滑的发顶,动作带着久病之人的缓慢,“阿言却不曾怨朕。”
  霍彦杏目似有泪光,在灯火映照下潋滟生辉。“因为那时有风雪,陛下把臣裹在大氅下,到了半山腰,陛下就拍了拍臣,说阿言啊,快抬头,风光在此一阙。臣抬头,看见了漫山红梅。”
  他声音微哽,泪珠顺着眼角滑落,“陛下的身边那么暖,臣一生都忘不掉。”
  刘彻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本就是性情中人,容易动情,一生所爱所移情者不知凡几。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倾注了心血,刻入骨髓,一生都不愿割舍的。霍彦此刻的话语和泪水,精准地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霍彦望着他,笑容温柔得如同初融的春水,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哀凉,“陛下总问臣与阿兄怨不怨,臣与阿兄回不出来,大抵我们也不知心中是否当真无怨。想起那时,陛下待臣,仿若仇寇。臣怨陛下,后来臣想臣怨什么呢,阿兄说大抵是怨陛下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忽然明白了,那日的红梅胜景,只有臣与阿兄珍藏在心,陛下已将它遗落在过往的风雪里了。”
  刘彻的心像是被细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痛。他说不出话来。
  霍彦的声音愈发轻柔,像是在说故事。
  “陛下不喜欢我们了,可我们还以为陛下跟以前一样,还是我们的姨父。”
  他对刘彻笑,笑得很可爱,露出两个小酒窝,“臣想把陛下忘记,可当臣听闻陛下龙体违和,心中依旧惶恐难安,日夜悬心,也想来探望,臣不愿失去陛下。”
  他说罢,郑重起身,撩袍跪地,深深叩首,“臣盼陛下珍重圣体,福寿绵长,万年无期!”
  刘彻心中大恸,一把扯过霍彦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他的泪流了满面,“阿言伤煞朕也!”
  他用袖子拭去霍彦的眼泪,帝王的威严让他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可他把霍彦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道,“阿言与去病也要保重身体!待你们大好了,朕定要再带你们去上林苑,朕还带着你们去看梅!”
  他的怀抱跟当日以为着火时一样暖,可是霍彦长大了,他不容易被轻易感动。
  但他还是顺从自己,很小心的缩在刘彻怀里。
  “陛下安心,臣定会留住阿兄。”
  刘彻展颜,与他说了好一会话,兴致勃勃地要与他手谈一局。
  棋局过半,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小黄门引着方士李少翁手持拂尘,身着青色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飘然而入。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金盘,盘中唯有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隐隐泛着金赤光泽的丹丸,异香扑鼻。
  “陛下,吉时已到,该进仙丹了。”少翁躬身行礼,又转向霍彦,“小人拜见泰安侯。”
  他一开口那过分谄媚的语气,瞬间将那份仙气破坏殆尽。
  刘彻示意他将丹呈上,便挥手让他退下。
  天子所用的长生丹药,向来有专人试药。但这枚“九转金丹”据少翁所言,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一炉仅成一颗,珍贵异常。侍立一旁的太医令只能小心翼翼地用金刀刮下一点粉末查验,确认无毒后,才由冯内侍恭敬地捧至御前。
  霍彦伸手接过了金盘。他凑近那枚丹丸,修长的眉头轻蹙,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陛下又在服用丹丸?此物……当真能助人长生么?”
  他如以前一样,对丹丸不屑一顾。
  刘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少翁确有些道行。服下此丹后,朕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旧疾似也去了几分。”
  霍彦仍是不信,又凑近轻嗅丹丸的气味,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转瞬即逝,化作一句温言。
  “此丹炼制手法确是高妙。”
  刘彻见他都认可,心中愉悦,就着他捧盘的手,端起玉杯中的清水,便将那枚金赤丹丸和水吞服下去。
  “此丸七日才出一颗,待下次开炉,要少翁多炼点,朕赐予你和去病尝尝。”
  刘彻笑道。
  霍彦笑容愈发甜蜜,眼中似有期待,“谢陛下隆恩!”
  君臣二人又对弈数局,直至暮色四合。霍彦借口还需回府为霍去病诊视,才告退出宫。
  卫青是在这时溜达回来的,一回来,就看见刘彻在笑,显然心情不错。
  他的心也放下了。
  大半个月后,廷尉张汤的属吏们参照《汉律盗律》及《告令》旧例,结合盐铁专卖稽查之法,将那份严苛的“告缗令”细则草拟完毕。
  刘彻批后,传到各部。
  桑弘羊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帛书,老狐狸叫小狐狸,两颗脑袋几乎挨在一起,逐字逐句地推敲。
  条陈规定:凡隐匿财产不报或申报不实者,一经告发查实,其财产全部没收,其中一半赏赐告发者。重点稽查对象直指各地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田连阡陌的兼并豪强,尤其是曾激烈阻挠盐铁官营者。由新设的“告缗校尉”统领绣衣使者及地方酷吏执行,直接对天子负责。
  二人的目光在“财产全部没收”、“一半赏赐告发者”、“绣衣使者”等字眼上停留片刻,唇角都勾起满意的笑容。
  张汤先行,我们往后喽。
  刘彻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能下地行走后,便在卫青的陪同下亲临霍府探望霍去病。君臣三人在内室密谈了许久,无人知晓内容。但当霍彦处理完公务回府时,天子的赏赐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停在了霍府门前。绫罗绸缎、金玉珠宝堆积如山,还有站了一排的方士医者。
  霍彦对那些耀眼的赏赐视若无睹,目光却被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牢牢吸引。不为什么,里面竟坐着一个灰头土脸、只穿着单薄中衣的小太子刘据。
  霍彦一时无语,看向榻上扶额的霍去病,“阿兄,他是怎么拱进去的?”
  霍去病一脸无奈,让人把那些方士医者都送回去安置,然后指了指墙角一个半人高的青铜貔貅香炉,“他自己钻的,然后被装进箱子送过来了。”
  炉口狭窄,真难为他钻得进去。
  刘据看见霍彦,如同见了救星,“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惊得乳母怀里的霍嬗也跟着嚎啕大哭。刚缓过劲儿的霍去病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低喝,“哭什么?”
  霍彦一边示意仆从将宣旨的内侍和赏赐物品妥善安置,一边挨着霍去病在主位坐下,顺手接过哭闹的霍嬗笨拙地哄着。
  “再哭,就把你扔出去!”
  刘据左手死死攥着一根硕大的老山参,右手紧紧抓着一朵品相极佳的灵芝,一边抽噎一边控诉,“呜……阿母和姊姊们说得没错!你们闭门谢客,把自己都熬死了!得补!快补啊!”
  他哭得伤心欲绝,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父皇是个大混蛋!你们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快吃了!不够……不够我再去父皇内府库里搬!”
  俨然一副掏空家底也要给两位兄长补身子的架势。
  霍彦哭笑不得,示意婢女收下那朵灵芝,又让人赶紧给小太子端来点心和吃食。侍疾多日的小太子清瘦了不少,小脸都尖了,看着确实可怜。
  刘据抓起一只撒着珍贵胡椒的烤鸡翅,狠狠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继续掉眼泪,含混不清地嘟囔,“你们要是……呜呜……要是真有个好歹,以后我那几个不安分的弟弟欺负我,我抽他们。谁来帮我顶我父皇啊!呜呜。”
  霍彦示意侍女递上温热的湿帕子,亲自给他擦去脸上的油渍和泪痕,动作虽轻柔,语气却满是嫌弃。
  “瞧你这点出息!他敢告状,就是你打得不够狠。”
  霍去病挥手让乳母将霍嬗抱下去,然后朝刘据勾了勾手指:“过来,教你两招。”
  刘据乖乖凑近。霍去病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毫不客气地伸手,“把你盆里那个没啃过的鸡翅给我。”
  刘据委屈巴巴地把鸡翅递过去。霍去病接过,姿态闲适地啃了起来,二郎腿跷着,全然不顾太子幽怨的目光。
  “你把他们放在眼里作甚,好好学学文章,跟阿言和舅舅学理政务,到时间了,趁我还年轻,跟我去挣军功。”
  到时候你就把他们都杀了,只要不被捉到,天都得闭上眼,况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