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然而,这喧嚣与欢腾,却被一道厚重的、沾着漠北风尘的牛皮帐帘,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平阳侯曹襄的营帐之外。
  这帐中光线昏暗,仅靠帐顶一处小小的透气孔和帐帘缝隙透入的几缕残阳维持着微弱的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草苦涩气味,混合着伤口散发的淡淡血腥气,行军榻上,曹襄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直地躺着。他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视线仿佛穿透了低矮的毛毡帐顶,死死钉在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由鲜血和惨叫编织成的恐怖虚空中。他的双手无意识地紧攥着身下粗糙的毛毡,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细微的颤抖却暴露了内心无法抑制的惊涛骇浪。每一次帐外隐约传来的、被扭曲模糊的欢呼声浪,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让他身体猛地一缩,瞳孔瞬间因恐惧而放大。
  霍彦却跟没看见似的,他蹦哒着进来,一股裹挟着青草气息、篝火烟味和远处喧嚣声浪的暮风,猛地灌入这凝滞的空间。金色的夕阳余晖如同探照灯般,短暂地在地面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
  霍彦自顾自倒了杯现煮的羊奶茶,自已小口啜着。此时就他们俩个,弥漫着浓重的药草气味和一种压抑的寂静被打破,曹襄本来正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闻言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缠着的布条渗出了血,他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到霍彦,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翻一个白眼,却最终化作一丝苦涩的抽搐,眼神迅速避开,重新投向帐顶。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毛毡,指节发白。
  霍彦不知道那破玩意儿有啥好看的,他又倒了一杯,示意曹襄喝不喝,啧了一声,“你瞧桑迁怎么样?”
  曹襄不搭理他,他就一个劲儿的数长安城的青年才俊,末了,还贱兮兮的来了句,“咋不吱声?”
  曹襄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个白眼,霍彦笑着把脸凑到他面前,他脸侧落了道浅疤,现在还糊着药,刚一凑近,曹襄的头就偏过去了。霍彦肩骨处有伤,手不得劲儿,他就道,“阿襄,你转过头啊,咱们都活着呢!回长安了!”
  他拍了拍他友人的手,与年幼时在未央宫初见,霍去病把曹襄引见过来,霍彦牵起他时的温度一模一样。“我去平阳,你可要知道啊!”
  “我们要去跑马,夜猎,”霍彦顿了顿,鲜亮又活泼,“今年我还摆船宴,我们吃大鲤鱼。”
  跟年少时一样的语气啊!
  曹襄背过身去的脸上全是泪痕。
  他无时无刻不在做恶梦。
  如林的长戟捅穿血肉,飞溅的脑浆,战马临死的悲鸣,匈奴人扭曲狰狞的面孔,以及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冰冷粘稠的死亡气息……
  身体上的伤口在军医的照料下开始愈合,但灵魂的震颤却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每当闭上眼睛,那些血腥的画面便如同噩梦般袭来,让他浑身冷汗,惊悸颤抖。曾经长安城里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只剩下一个被恐惧掏空的躯壳。
  可是阿言说的是他的年少啊,他本就是这样的啊!
  “我睡不着。”
  良久,他对他的友人道。
  霍彦终于知道为什么曹襄会英年早逝了,心头酸涩。
  他扯起唇角,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道,“那我分给你点安神香。”
  曹襄转过头,看向霍彦,他的友人在笑。
  他说,“哎呀,作噩梦了是不,我知道,杀人谁不第一次。”
  他的友人从怀里掏出了一片肩甲,那肩甲不大,冷沉的铁片放在手里带出凉意,把手指也冰掉了的感觉,可曹襄忽然就安心了,不知怎的。
  霍彦轻笑,把他的手紧握,“阿襄,你拿的是冠军侯的肩甲,有他在,你莫要怕匈奴啊。”
  曹襄的嘴紧抿。
  “阿襄,我们的命很值啊!”霍彦又道,“他换来了单于授首,王庭崩塌!漠北十年再无大战,换来了我们所思念的长安城今夜能安然入睡。换来了大汉边境子民的平安,换来了我们此刻能坐在这里,谈论这该死的恐惧,而不是被匈奴人的马蹄踏碎家园,弯刀架在妇孺的脖子上。”
  霍彦的声音并不激昂,他只是温和,温和到曹襄仿佛第一次认识他。曹襄紧握着肩甲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
  “能疼痛是活着的证明。”霍彦的目光落回曹襄紧握肩甲指节发白的手上,“阿襄,我们做到了。该死的匈奴已经死了!”
  曹襄无意识的听着,空洞的眼神中,那束从帐顶透气孔投下的微光似乎终于照进了一丝缝隙,映出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亮光。混乱的记忆碎片中,自己怒吼着砍倒扑向伤兵的同袍的匈奴人,自己用身体死死挡住试图砍倒军旗的敌人……这些模糊却真实的片段,挣扎着从恐惧的血海中浮出。
  匈奴人已经死了。
  他还活着。
  霍彦的手没松开,稳定地覆在曹襄那只紧握着肩甲、冰冷而颤抖的手上。他的掌心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仿佛能驱散骨髓里的寒意。
  “哎呀,阿襄,日落了。”
  他拾掇着起身,往外叫人,“舅舅,曹襄起来了,他看日落呢!”
  搁帐外守着的卫青进来了,很是高兴。曹襄面对自己的后爹和好友如出一辙的杏眼,咳了一声,然后死撑着靠霍彦身上,霍彦哼哼唧唧地撑着他,两人东一歪,西一拐地架着彼此出去。
  卫青瞧着他俩的背影笑。
  帐外,夕阳的金辉已转为瑰丽的紫红,将辽阔的草原和连绵的营帐染成一片温暖的色调。士兵们围着篝火,烤肉的香气和粗犷的歌声更加清晰热烈地传来,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霍彦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青草、烟火、自由与胜利气息的空气,挑眉道,“别死了,不然我在平阳找不到地方住。”
  曹襄面颊微凹,轻笑起来。
  他在这草地上大笑,似乎把这些天少的都补回来。
  霍彦觉得他傻,羞于与他站一块,溜达着回去睡了。
  直到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他裹着自己的豹毛褥子,面无表情的揉豹子毛,仿佛在拿捏把这个送给他,又害他担惊受怕,睡不好觉的人。
  弹幕询问他怎么还不睡,被他糊弄了几句就傻乎乎回去睡了。
  霍彦瞧着越说话越像自己熟悉的那几位的几个弹幕,实在是无力吐槽,最后由他们去了。
  算了,他往豹子毛堆里一躺,心道,霍去病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估计是西伯利亚吧?西伯利亚?那他能给我挖土豆回来了,那也不错,呵呵。
  霍去病回来时,汉军帐也没亮着几盏灯。他不慌也不忙,组织人安营扎寨,然后把自己随意洗刷,直接就去找霍彦。
  霍彦应该是早已睡下,乌漆麻黑的一片,但霍去病夜视能力相当好,行动迅速,没有惊动外间值夜的,轻手轻脚地进了他的帐子,借着窗外的月光正要伸手替他弟拉一拉被子,然后跟睡不着的霍彦来了个对眼。
  “阿言是算到我今日回,特意等我吗?”
  霍去病完全没有深夜进帐扰人的自觉,惊喜道。
  日子过久了,霍彦对霍去病的脚步比对自己的还熟,完全不慌,他点了床头小灯,手执油灯,把霍去病从上到下看了一遭。
  霍去病骚包的任他看,还配合着转圈圈。
  直到霍彦起身,那脸上的伤暴露在他的视线里,他的小虎牙都收了回去。
  “阿言怎么会受伤?”
  他向来是自己伤得再重都不当一回事,家人擦破点皮都不允许,这个家人以霍彦与卫青最为严重,只是卫青是将军,于是霍彦倒成了唯一被看顾的那个,霍去病的担心几乎从眼中溢出来,其将冰冷的手指在霍彦身上一摸。
  霍彦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凉!”
  霍去病于是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袍角,放柔了声音,“那阿言告诉兄长,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久病成医,没人比霍去病更能看出来霍彦的伤了。
  霍彦选择不说话,没办法,他总不能跟他阿兄说,阿兄,因为我要演你,所以戳我的人多了好多,他相信只要他敢说这句话,他阿兄必是愧疚一下,然后去鞭尸。
  他叹了口气,然后盯着霍去病看了好久,忽然回手搂住了他的腰。
  “阿兄。”他靠在霍去病身上,明明长大了,在霍去病眼中却依然带着孩子似的单薄,就能隐约摸到他的骨头。大伙儿常说皮薄骨利,大抵就他俩这般,可霍去病摸着,他与阿言都是软的,钝钝的,乍乍然,可以从怀抱里品出相依为命来。霍彦将自己的头抵在他的胸口,“你回来啦,我好开心。”
  像是凭空生出力气来,他有好大的倚仗。
  霍彦的眼睛微酸,他努力眨了几下,一滴泪在眼角悄然滑落,无人得知。
  “阿兄,”他没有说别的话,只紧紧的抱住霍去病,“阿兄。”
  霍去病失去了逼问的能力,反倒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还不忘说一下匈奴人的圣地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