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卫子夫跟这个男人相处久了,早就了解他那动不动就掉书袋的德行,于是眼观鼻鼻观心,等他念完。
  果然刘彻就问,“去病,绥之,如何?”
  绥之,安也,安定天下,安定已身。天赐冠军,大汉长安。
  卫子夫没法说个不好,帝王把自己的志向和期许都藏在里面了,卫子夫也有些动容。见她神情,刘彻洋洋得意,又道,“《礼》言,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春季颁布仁政,惠泽百姓,春风化育,万物而生。”
  “芳草长彦,正是春和。”
  礼记说,春日以施仁政。汉武一朝外儒内法,等下一朝,必以仁政。霍彦便是他定的春风。
  刘彻望向玩鱼的刘据,目光带着父辈特有的怜柔。
  卫子夫心中颤动,她的手心出了汗,天子近乎明摆着跟她说,霍彦与霍去病将是未来太子的辅臣。
  她忽觉口干舌燥。
  刘彻见她模样,笑了笑,他招手让刘据过来,“据儿,那日你随朕一同去吧,也为你兄长们道喜。”
  刘据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扯了他腰间的一串组玉佩,“吾送此物,父皇自请。”
  刘彻的哈哈大笑在刘据用带水的手爪子把他胸前滴的都是水后彻底停止。
  “刘据儿!”
  刘据在这声到来之前,拽着玉佩就跑。
  切,谁能跑过我!
  《礼记》载,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乡,此礼之大体也。
  冠礼乃百礼之首。而霍氏双子元服前登临高位,得以封侯,更是吸引了无数的人上门逢迎。
  今日长平侯府迎客,朱漆大门洞开,府内张挂了喜庆的赤帛,庭院中央,青石铺就的礼台纤尘不染。三只髹漆描金的木笥静静陈列于席上,覆着玄色锦缎。锦缎揭开,露出其中承载着命运重量的三冠。初加的缁布冠,黑麻粗粝,象征着成人之始,治人之责,一般人只用加此一冠,但依霍彦他俩的身份,还须加上皮弁,用雪白的鹿皮缝制,缀以五彩玉珠,彰显勇武与军功,以及终加的爵弁,赤黑如雀首,丝帛华贵,玉衡端凝,这已是列侯卿士的尊荣。
  主人位上,卫青身着最庄重的玄端礼服,宽袍广袖,玄衣朱裳,腰间玉带环佩。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柏,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满堂宾客,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嘴角和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略显发白的手,泄露了这位舅舅的紧张。本来卫长君意思是在卫府办,但卫青难得争取,又加上双子要求,这才将地方定在长平侯府。
  此次冠礼的主宾刘彻还未到,但赞冠者江公却早早到了,甚至念的祝辞也是由他亲手起草的。昨天傍晚,卫家之人已经按照古礼由冠礼上的摈者卫广给他送去礼物以及写着吉日吉时的帖子,他依礼回了两块玉作为双子加冠时的贺礼,小老头乐呵呵的过来,寻找主宾,一跟卫青打听主宾是谁,面色也红润不少。
  到了辰时,卫家门外已经来了无数宾客,长平侯府一时之间车水马龙。所见之人无不赞叹。甚至有些路过的平民百姓在问这是要举办寿宴还是娶妻,怎生这么大的排场?
  长平侯府的人告知他们这不过是加冠礼的时候,他们更是惊叹,只是在得知办冠礼人的身份后,全变成了理应如此的当然。这霍氏双子啊,那不奇怪了,他若有这般出息的儿郎,也要大操大办。
  辰时三刻,鼓乐骤起,金钟玉磬,庄严肃穆。府门处,骤然传来黄门宦官特有的、极具穿透力的尖声宣唱,“陛下驾到——!”
  声浪如巨石投入静湖,荡开涟漪,满座王侯将相、公卿贵胄,齐刷刷拜伏于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青石,“恭迎陛下!陛下万年无极!”
  穿的比他还亮,跟着霍去病迎客的霍彦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才跟在卫青后头跪着了。
  一身华服的刘彻,在未央宫卫尉的簇拥下,龙行虎步而来。他身后跟着刘据,他扶起卫青,刘据上道地扶起霍去病与霍彦,刘彻朗声大笑,“大将军平身!诸卿平身!今日乃朕的冠军侯与泰安侯束发受冠的大日子,朕特来做这正宾,为朕的左膀右臂加冠赐字!”
  满场寂静一瞬,旋即爆发出更深的吸气声与难以抑制的艳羡低语。天子亲临臣子冠礼已属罕见,亲为双生子加冠并赐字,更是亘古未闻的恩宠!卫青深深一揖,“陛下天恩浩荡,臣卫青代臣子,叩谢圣恩!二子年幼德薄,何敢劳陛下亲为执礼!”
  霍彦和霍去病也抱拳施礼道臣惶恐。
  刘彻道,“今日为你俩加冠,见你俩元服成年,朕心中甚慰。”
  霍彦在后头跟霍去病看着他满身的亮闪闪,心里几乎同步道,“你是来出风头的吗?”
  当然,他俩想归想,面上全是恭敬意味,让人挑不出错来。
  巳时正,正是几位大师占卜出来的吉时。
  此时卫家邀请的宾客已经到齐,卫青携着霍去病与霍彦的手,前往祠堂。
  今日,他不仅是以舅父的身份,更是以父亲的心肠,为这对由他一手带大的双生子主持冠礼。卫青胸中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奔流,他回望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对他一笑,曾经去病的身体,阿言的性情,都曾让他忧心忡忡,而此刻,他们已经长大了,喊着舅舅,一左一右挑起他身上的重担。
  好孩子,好孩子。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只觉得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祭祀结束后,霍彦与霍去病身着象征童子的朱缘采衣,并肩立于阶前。同样的身量挺拔,同样的杏目红唇。
  霍去病即便穿着这身略显稚气的采衣,气质则如深潭静水,霍彦身形较弱,眉眼线条更为柔和内敛。他微微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左一右,少年华美。
  刘彻行至主位,神情肃穆。赞者高唱,“请正宾为冠者加缁布冠!”
  刘彻自木笥中取过那顶粗粝的黑麻布冠,缓步至霍去病身前。天子之手,亲自为他解下束发的帛带,梳理乌发,然后稳稳戴上缁布冠。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这顶缁布冠表示有参政的资格,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刘彻随即移至霍彦面前。同样的庄重,为霍彦束发戴冠。他看着霍彦低垂的眼睑下那清亮的眸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冠成,刘彻凝视着他俩年轻却坚毅的脸庞。
  江公唱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
  刘彻本来想了好多话,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加完缁布冠后,端着第一套礼服的侍从带霍彦与霍去病去耳房。他俩换上玄端服、赤黑色蔽膝后出来,向众人行揖礼。
  行完礼后,江公作为赞冠者上前为他俩解下缁布冠,梳发后戴上玉簪。
  赞者再唱,“请正宾为冠者加皮弁!”
  雪白的鹿皮弁帽,缀着象征五行流转的五彩玉珠,被刘彻郑重地戴在他俩头上。
  刘彻不说话时,还挺唬人,至少霍彦现在觉得他倒挺合适的。
  江公唱祝辞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卫青的眼角泛起泪光。
  他那么骄傲的看着他的孩子,长大了。
  好像一眨眼的功夫。
  霍彦行礼后跟着第二个仆从去耳房换衣。出来时,与霍去病着了一身玄衣红裳,衣上是大片大片的华贵云纹,腰间缀玉。
  他二人谢过主宾、赞冠,起身到堂外给众位宾客行礼。
  到堂内,江公唱祝辞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刘彻接过广八寸、长一尺六寸的雀头色爵弁为他俩戴上。
  霍彦与霍去病行礼后跟着最后一位侍从前去换衣,出来时着了玄色丝衣,纁色下裳,又一次下辑。
  三冠己加,弃尔幼志。
  卫青正欲将卫家人给孩子取的字告知宾客,就听见台上天子声音沉声如金铁交鸣,他对霍去病道,“汝弱冠之年,已立震古烁今之功!汝乃朕之冠军侯,大汉之锋镝!今日束发及冠,朕为你字,字为绥之,当立报国之心,身系家国,当持重守正,为天下先!”
  “臣,霍去病,此生定不负大汉,愿为大汉守土开疆,荡尽四野蛮夷!”
  霍去病深深一揖,动作行云流水,仪态无可挑剔,声音清越激昂,长安的长风养出了最孤高鹰鸟,鹰鸟腾飞,纵风凌云。
  刘彻仿佛又看见了初见霍去病时的烈马长风,那一年这个小孩说,食天子鹿,来日为他捉只更大的。
  他轻轻叫了一声绥之,绥之则安。
  去病即安。
  所有的期待全在这个名字中了。
  刘彻拍着霍去病的肩,轻声地像父辈一样说些激勉的话,霍去病跪在跟前,真的像亲亲父子。霍彦在这种场合上不合时宜的发呆,弹幕上全是恭喜之词,他也不太想看,他只是望向卫家所有人欢欣的脸,卫青眼角的泪花,想,我长大了,也会让你们开心吗?不需要做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