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萧渡水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他偏过头看向女人,想,为什么娘对我的怨气总是这么大呢?
  似乎是在降生开始,她就是这样嫌弃自己的。
  她到底在嫌弃自己什么呢?
  萧渡水垂头看了看自己。
  他和萧时安不一样,他拥有健康的躯体,足以行走在外,足以被光亮照耀的皮肤,为什么……
  萧渡水回过神,自己已经端着那几个药碗走到了外头,家里没有井,他得走很远,把碗捧到河边去洗,每次洗完的时光便是他最开心的时光,他有了要做的事,又不会因为这件事做不完而被责罚,在过去的几年里,去河边洗完而行走的这段时间,是独属于他的时间。
  这段时间他可以放空,可以不去想娘亲和弟弟,可以不去想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家,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归家的父亲,可以不去想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多久……
  萧渡水停下脚步,看向前方站着的人。
  但今日不太一样。
  “把碗给我用一下。”尘远向他伸出手。
  “你要这个做什么?”萧渡水问。
  “你们喝的药,我想研究一下,到底是治什么病的药,”尘远说,“反正你也得去洗,拿给我用一下也没事吧?”
  萧渡水“哦”了声,将碗递过去:“小心些,这是家里最后三个碗,打碎了,明日我就得从药罐子里直接喝那些滚烫的药了。”
  “你怎么说得像喝过一样。”尘远从兜里掏出一片嫩绿的树叶,将碗底剩下的一点药渣沾走。
  “就是喝过呀,”萧渡水说,“以前,家里没有这么多碗的时候,每次煮药娘亲就会让我先去喝,药没放凉,因为放凉了再拿去给弟弟喝,药效就不好了,弟弟喝的也是滚烫的,但是他一直在睡觉,似乎是感觉不到疼,但是我感觉得到呀,我要在药刚煮好的时候直接喝下去,后来邻居受不了我每次喝药都要大哭大闹,送了我家一只碗。”
  萧渡水云淡风轻地往前走着:“就是你手里这只。”
  尘远抿抿唇没有吭声。
  “碗够了,药就能分装了,我可以把药吹凉一点点再喝下去,”萧渡水说着,张开嘴,“现在已经不会烫出水泡了。”
  “老是吃这么烫的东西,对身体不好。”尘远不知道说什么,思来想去,只想起这句陆朴怀不知道多少年前嘱咐庄骁时说的话。
  萧渡水抿抿唇,突然笑了起来,这是尘远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笑,笑起来才像个孩子,但他笑意很浅,很快就将笑收了回去。
  尘远陪着他在河边洗了碗,回去的时候,萧渡水捧着那三个碗突然问:“你明日还会来吗?”
  “怎么了?”尘远问。
  “没怎么,”萧渡水移开视线,轻声讲,“明日、明日娘亲要去镇上给弟弟抓药,要是你能来,你能带着庄骁来……”
  “我顺便给你摘些果子来吧,”尘远道,“就是你说过的,能救你弟弟的那种酸得人五体投地的果子。”
  萧渡水愣了半天,又笑起来:“五体投地是什么意思?”
  “今儿我把庄骁搓进泥潭的时候,你看见了么?”尘远说,“那就叫‘五体投地’。”
  萧渡水笑了半天,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便不笑了,悄悄和尘远挥手做告别,尘远也挥挥手,随后将身体藏匿进了法术之中。
  *
  分别后,尘远并没有急着回到大山,他扭头去了隔壁,陆朴怀他们道观的那个山头,山上的道士他几乎都认识,和他关系不错,也没怎么阻拦,还顺便给他指了一下陆朴怀的位置。
  “二师兄在冶炼厅呢,”一名灰袍道士道,“你进去时小心些,别让火星子溅到。”
  尘远道了谢,一路走过去,走得近了,就听见前方的大厅内乒乒乓乓的,温度似乎都比别处更高些,尘远迈步走进去,刚要走进,背对着他的陆朴怀便道:“停!”
  尘远只能停住,然后看见他继续敲敲打打一把长剑,片刻后将打得滚烫的剑身丢进旁边的仙泉中,那泉水据说是求了神仙所赐,武器打好后过一遍仙泉可保后续数十年削铁如泥。
  “怎么回事,他们没给你说吗?”陆朴怀将剑丢开后长松一口气,摸过一旁的帕子擦擦额角汗,边擦边讲,“今日我要锻的是我们大师兄的武器,旁人不得打扰,出不得一点差错的。”
  “没人给我说,”尘远道,“他们或许觉得,我和你关系不错,不会打扰到你。”
  “这不是打扰不打扰的问题,”陆朴怀叹了口气,“……山上新收的这批弟子还是太年轻了。”
  他说着,带着尘远出了冶炼厅的大门,将门落了锁,抬头看向尘远:“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陪萧渡水下山了一趟,他的母亲在喂他和萧时安吃这种药,”尘远掏出那片叶子,叶子上虽然沾了药水,从尘远怀里摸出来时却没有沾染到他那身白衣分毫,“你能不能请你们道观的医修看看,这是什么药,用来治什么病?”
  陆朴怀接过那枚叶子,另一只手掐着指节一算,爽快地应:“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我四师叔在,是世间少有的、顶尖的医修,我带你找她去。”
  “好,”尘远应,“需要什么报酬?”
  “庄骁酿的那坛子酒,送我一坛吧。”陆朴怀想也没想地讲道。
  “他酿了十坛,臭了八坛,剩下两坛前些日子狐二偷喝了一口,腹泻半月,”尘远满脸不解,“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有用,你别管了,”陆朴怀道,“你就说给不给吧。”
  “行,”尘远点头,“先带我去见你四师叔。”
  陆朴怀打了个响指算是答应,带着尘远走过长廊,外头的太阳已经彻底沉了下去,月光传过树叶的间隙,投在长廊上,不少道士吃过饭去晚修,长廊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他们俩交替的脚步声。
  四师叔住在道观后山,传过长廊后再拐三个走廊,一间非常不起眼的房间里,刚走过去,尘远就闻到了一股清冽的药香。
  有医修从里头走出来,见了陆朴怀,稍稍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师父刚吃过饭,怎么这时候来?”
  “有要事,”陆朴怀冲那医修拱拱手,“通传一声吧。”
  “……行吧,”医修道,“但她可不一定见你啊。”
  “快去。”陆朴怀摆摆手,医修钻回房间,不一会儿又出来,满脸疑惑:“怪事,师父明明晚餐后是不见人的,怎么今日……”
  “说明我面子大呗,”陆朴怀呲牙笑了笑,“谢了啊。”
  医修含糊地应了声,目送着他们走进房间,关上门,那股药香依旧清冽,味道中却夹杂起一股难以让人忽略的苦涩味道来,尘远皱了皱鼻子,抬眼看去,一名身着浅绿色长袍的女子坐在窗边,房间内没点灯,几颗夜明珠却将房间照得明亮如比白昼,她手中捧着一本古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长发披散,一根发带将两鬓垂下的头发轻轻挽到脑后,她抬眼望过来,眼神中带着些许梳理和清冷感。
  不等陆朴怀和尘远开口,她起身:“找我做什么?”
  “师叔算到了还问,”陆朴怀笑嘻嘻地走过去,“如今怎么养成了个明知故问的习惯?”
  “我宁愿饭前不要算那一卦,”四师叔长叹一口气,“那卦可凶险,我为你们办了事,指不定哪天就要因为这件事长辞于世……”
  “那不是正好,”陆朴怀道,“反正你很早就不想活了,只是修了道,莫名其妙得了长生。”
  四师叔翻了个白眼,像是这会儿才察觉到后头跟着的尘远,她抿起唇笑了笑:“见笑了,那药呢,拿出来我看看吧。”
  那片叶子被陆朴怀接过去后便一直被他放着,此时摸出来递给四师叔,四师叔只看了两眼便皱起眉:“你们在这儿坐会儿,这东西……我得仔细看看。”
  “不着急,”陆朴怀说,“您慢慢儿看。”
  四师叔点点头,拂袖进了内阁,陆朴怀和尘远就这样在桌边坐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只外面夜色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深重,不多时,四师叔走出来,面色凝重:“你们从哪弄得的这东西?难怪卦象如此凶险,原来真是报应找上门了。”
  她口中的“报应”所指太过明显,陆朴怀挠挠脸:“怎么?”
  “这东西,是取了阴时阴刻出生的孩子心头血,外加数十种阴气极重的草药练成的,”四师叔道,“到底是谁在喝这样的东西?哪怕是僵门鬼修都碰不得这玩意儿,你们竟然能弄到这样的‘药’?”
  说话间,陆朴怀扭头看向尘远,只见尘远表情凝重,良久,他开口问道:“……若是,寻常人的孩子,喝了这东西,会怎么样?”
  “寻常人?”四师叔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寻常人喝这东西做什么?……就算是真喝了,不过三日便会被这东西中含带的阴气弄成不人不鬼的模样,日子长了,怕是魂魄都要被这药中的阴气吞噬,到最后投不了胎,只能消散在天地中……说真的,你们究竟去何处找了这药?谁琢磨出的这药,也太恶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