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萧渡水眉毛十分突兀地抽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了句“没关系”便转身,带着尘远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他在山上时说的那句“家中贫寒”倒是真没开玩笑,尘远跟着他七拐八拐,最后绕过了热闹的街道和人群,停留在镇子最末尾端,这里的人们和镇子里的人们仿佛活在两个世界,他们穿着破烂,瘦如枯槁,脸颊凹得不像人样,见尘远这样一身白衣地走进来,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眼底有探究,有考量,有许多许多无法忽视的贪婪。
  “上一个来这里的……公子哥……”
  尘远听见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
  “哈……钱……”
  我可没钱。
  尘远想。
  他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身上这身衣服了,还不是什么好布料,老树不知道去哪找的蜘蛛精一点点给他缝出来的,穿着舒服,但这份舒服不是凡人能受得起的。
  若真是给了凡人去穿,蜘蛛精所编织在里头的毒素就会将他们的躯体吞噬。
  说到底蜘蛛精为什么要在我衣服里编入毒素来着……
  尘远有些走神,直到身前撞到了什么东西,他才回过神,看见萧渡水已经走到了一座破落小屋前,屋子破烂得像没人居住,房顶漏了一块,用灰扑扑的布料堵着,下雨或者稍大一些的风就能将他摧毁,屋子前,一名瘦弱得近乎只剩下骨架的女人蹲坐在那里,用水淘洗着什么,见萧渡水回来,她先是骂了句粗口,随后将怀里的盆往旁边一摔,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你去哪野了?我有没有给你说过,当天一定要回家?”
  “昨、昨夜的雨太大了,”萧渡水慌张地解释起来,却没有后退,直到那女人的手拧上了他耳朵他也没有后退,“雨太大了……我回不来……”
  “下的是雨,又不是刀子!怎么能回不来!”那女人尖锐的声音传出来,在这样死一般安静的地方怪异的回荡着,“我和你说过千万次,你晚上一定要回来,你弟弟离不开你,你把我讲的话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尘远看不下去,走上前往萧渡水身前一拦,女人下意识地收回手,还不等他开口便破口大骂起来:“他娘的,你又是什么东西,我打我自己孩子,你拦什么拦?”
  她声音太大了,四面八方的邻居都探出头,尘远的余光瞥到那些人都是和女人一样的,瘦得怪异非常,但镇内的……一路走来,镇子内的那些人明明都是十分匀称、健康正常的体型,怎么这里会聚了这么多瘦成这样的人?
  “昨夜是我不让他回家的,”尘远盯着女人的眼睛,道,“你让他上山去摘那什么果子,难道不知道那座山有名有主?”
  “那山是你的?”女人眼睛一转,“胡说八道!我从未听过那座山有主,你的地契在哪?凭证在哪?什么都拿不出来,就想怪我们擅自闯入你的山?”
  尘远沉默了半天——他实在没见过这样的人,甚至一时间没办法在脑海内找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这眼前的一切,顿了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想说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座山?”
  “什么怎么知道的,”女人满脸莫名其妙,“山就在那儿,我日日都能看见,还用我知道?”
  女人身上是没有灵力的,她却说她日日都能看见大山。
  萧渡水身上也没有丝毫灵力,他却能够直接踏足大山的土地,不止一次。
  到底为什么……
  “咳……咳咳……”
  房间内隐约传出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尘远看见那女人表情像被冻上了似的,比她反应更快的是萧渡水,小小一个身躯立刻冲进了房子里:“时安,时安,你怎么样了?”
  里头又传来个孩子气若游丝的声音,尘远听得不是那么真切,女人也没有心思再和尘远吵下去,嘭地一声关了门,灰尘扬起来,散了尘远一身。
  尘远沉默着站在原地,身后不时传来几声嗤笑,又过了会儿,人们都散了,不再盯着他时,他找了个角落,施下法术,身体变得如空气一般透明,整个人直接穿墙迈进了房间中。
  这个房子是在不算大,不知道怎么住下的四口人,里面只摆了一张床,床下摆了一副凉席,萧渡水此时就跪在那副凉席上,紧张兮兮地看着床上那人,女人冲过来一把将萧渡水丢开,哆哆嗦嗦地凑过去,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尘远四处打量,终于想起来了,这个房子和前世……和他们前世,萧时安的房间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黑的、密不透风的、墙皮仿佛有千年油垢那样粘腻的、空气沉闷而带着奇异的药香的,奇怪房间。
  第120章 洄夜11.
  床上的人咳嗽两声就没了动静,就像尘远第一次见他那样,蜷缩在床上,蜷缩在那片看不见一点儿光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身形。
  他缩在被子里,甚至没有将自己除去头皮外的任何地方露出被子,就连咳嗽声也是闷在被子里的,萧渡水眼底的关怀和担心真真切切,却在下一瞬一把被女人掀翻,女人将他推倒在地上,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现在来装什么好人?!我早就同你讲过,不要过夜,不要在离开家里的任何地方过夜,你为什么不听?!”
  萧渡水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尘远注意到他就连被女人推倒,屁股着地时都没有发出任何因为疼痛而从喉咙中泄出的声响,他就那么瞪着一双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视线时不时瞥到床上的萧时安,很快又因为女人的痛骂声而回过神。
  女人骂了他许久,似乎是终于消了点儿气,俯身去将萧时安的被子往上扯了扯后一把把萧渡水拽起来,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在这儿呆着,我没回来之前你不许走,听到没!”
  他依旧没有任何声响。
  尘远稍稍挑起眉毛。
  萧渡水就像没有感知那样,木讷地点点头,在女人出门后乖乖蜷缩在了房间角落里,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手缓缓靠近了刚女人拧到的地方,虚虚在上头晃了一下手臂又垂下来,他抱住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你是没有痛觉么?”尘远问。
  萧渡水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猛地抽了口凉气后抬眼,震惊地望着突然出现在床边的白衣男人。
  “……有,”萧渡水声音很低地回答着,“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尘远说着,想伸手去揭开萧时安的被子,萧渡水却反应飞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萧渡水顿了顿:“你……你要干什么?”
  “不是说了么,我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尘远将手收回,看着萧渡水,“你弟弟到底得了什么病?一点儿光都见不得么?”
  “……嗯,”萧渡水点头,“他出生的时候,身上就带着‘病’,娘说弟弟不能见光,哪怕是火光也不行,所以……”
  所以整个房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就连尘远也是在房间里站了会儿才适应下来,用法术加持了自己的视力才能勉强看清屋内的一切。
  “没听说过不能见光的病,”尘远摇头,“而且这里也没有光,我掀开被子看一眼,看一眼就给他盖上,行不行?”
  “不行,”萧渡水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他不能见到光,一点点光都不行。”
  尘远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叹了口气:“你们这个房间,连个蚊子都飞不进来,哪有光?”
  萧渡水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房间门又一下被推开,那女人端着个托盘进来,上头放了三碗药,将托盘砰地一下放在桌上,扭头恶狠狠冲萧渡水道:“过来,把药喝了!”
  萧渡水起身,回头看了眼床边,尘远早在女人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将自己的身形用法术藏匿,大门被推动时带来的那阵风都无法寻觅到他的踪迹,萧渡水定了定神,走到桌边,端起最左边的一碗,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为什么是萧渡水需要喝药?
  尘远眉毛越拧越紧。
  “还有一碗,”女人说着,端起最右边的那碗药转身朝萧时安的床边走去,“你昨晚没喝,今天补上,萧渡水,你若是再夜不归宿,我就……”
  她并没有说出自己会怎么样。
  但萧渡水年纪这么小,能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吗?
  尘远忍不住好奇。
  他余光瞥到萧渡水面无表情地喝下那两碗粘稠得像淤泥的药,走到床边,看着女人轻手轻脚将被子扯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被子被扯下来的那一瞬间,整个房间似乎更暗了些,好不容易适应了这样光线的尘远眼前竟然一暗,只模糊地看到一个比萧渡水更加瘦弱、近乎是骨架的孩子被搀扶起来,干枯的头发垂进碗里也没人察觉,在女人的搀扶和轻柔地动作下,萧时安喝下了那碗药,然后又在女人的搀扶下躺了下去。
  女人替他将被子拉到头顶,见被子内的起伏平稳不由得松了口气,一回头,却发现萧渡水怔愣地站在桌子边,好像在思考什么,她气不打一处来,大步走过去:“洗碗去!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真不知道把你生出来你能做些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