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庶女生存指南 第12节
  两人停在一家电动车零售店前,面前一排小牛、雅迪和九号,长得大相径庭。
  杜润清了清嗓子,“不用看价,随便选。”
  张束止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到蹲坐在马路牙子上。好俗套的一句霸总台词,怎么用在了这里?
  杜润理直气壮,“怎么了,这也是敞篷啊,看不起谁?”
  没有看不起谁。张束的心像乘上了一只风筝,在风里飘了起来。如果是平时的她,一定会挑一辆黑色的车,开起来就融化在夜色里;但今天她想选一辆白色的,她想起小区看见的一只西高地,白色的小狗,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她今晚就想暂时地变成这只西高地。
  杜润去交钱,回来的时候带了两只头盔,都是粉色。张束问他,没有别的颜色了吗?杜润说还有蓝色,但今天说好了,只快乐,和忧郁沾边的事不要碰。
  两人一前一后坐上车,张束才想起来,电动车带人要罚款。杜润说早就查好,一辆小牛四千,买两辆就要八千,但罚一次款才二十。
  张束想到了别的事,但此情此景下,她并没有说出口。
  她决定换个话题,“你这个样子,这个个性,怎么没有一辆自己的摩托?”
  杜润终于不好意思,“考证没考下来呀。人总要有点瑕疵。”
  两颗粉色的蘑菇在大笑中上路。北京的路灯总是昏暗,在夜晚却显得温柔。张束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用双腿紧紧夹住座椅,着迷地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打在地面上,打进连续的橘黄色的半圆海浪里,像一帧帧黑白默片。
  她的发丝从头盔里跑出去,在耳边摇晃。痒痒的,但她不想挠,她想记住这一刻。
  杜润说自己是第一次骑,但骑得熟练飞快。红灯,张束一头砸在杜润的背上,杜润大呼后悔了,戴上头盔,吃亏的是自己。他的手伸到后面摸索,终于拉住了张束的,牵到前面。
  她的手在秋风中冰凉,杜润的手却热得像团火。他是怎么做到的?
  “别怕,张老师,咱们是朋友。”
  “你怎么定义朋友?”
  “拥有共同秘密的人就是朋友。”
  张束想说,那叫盟友。但她更想说,杜润真实诚,她的手摸到了一层薄薄的脂肪,他确实有小肚子。可能有一些脂肪的人,就更暖和一些。
  车又开起来。手有了安放的地方,攥成一团的心也随之松解。他们骑进风里,傍晚的眼泪和从前的悲伤被冷空气带走,像泄了气的气球,瘪了下去,飘向了别处。
  张束问,你看过《驾驶我的车》吗!
  杜润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张束又大声地重复了很多次。
  杜润没看过。
  “但是!不重要!咱们现在不就是正在演这个电影吗!”
  张束又笑了,她不想亲自演这个电影。好吧,如果非要演,那么她是男主角,杜润是女司机,也没什么错。
  两人骑出去好远。张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杜润也不知道。没人开导航,也没人看时间。路边有一处草坪,因无人在意反而保存得彻底。
  杜润停了车,自己率先躺了上去,又叫唤着起身。秋夜的草地,已经开始结露水。这身衣服明天是穿不得了。
  张束脱下外套,宽松肥大,灰扑扑的,草地上像落下了一只巨蛾。
  她比了个邀请的手势,“优衣库,不心疼。”
  两人凑合着挤在一起躺下。夜空晴朗,星星密密麻麻。杜润这才看了一眼导航,已经是近郊。
  “张老师,”杜润喊她,“这是像狗一样的快乐吗?”
  “今天晚上,狗不如人。”张束说。
  张束觉得心里好怪。这是两人相见的第三面,说了解对方,其实连熟悉都算不上,说不了解,却已经共同创造了这么多陌生又新鲜的回忆。
  她和他,甚至可以让对话中产生许多空白,毫不尴尬。
  “我想和你说件事。”张束突然开口。
  杜润离她很近,他看着星星,“咱俩都狗过了,以后说话可以不用这么客气。”
  “我今天的革命失败了。”
  “什么革命?”
  “对朱长跃发起的革命。我去找朱长跃,想让他同意朱贝贝和陈星离婚。”
  悠闲和平静从杜润脸上退去,他转过头,语气里已经没有了笑意,“为什么?”
  张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兀自说着,“我今天真的很受挫。朱长跃不把人当人,周家也不把人当人……”
  “我问你,为什么要去说服朱总让朱贝贝离婚?”杜润坐了起来。他话说得很慢,明显在寻找措辞。“你知道这是件风险很大的事吗?”
  张束愣住,她躺着,仰头看他,“如果朱长跃万一听进去我说的话,同意贝贝离婚,那后面贝贝过得但凡有一点不顺,罪过都会算在我头上,对吗?”
  “我想问你,你的动机是什么?你和朱贝贝关系好吗,我认识她很多年,并不知道她有个姐姐。”
  “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还有不怕冷的飞虫聚在路灯下,执着地向着灯泡扑去。
  “我想说你不该这么冲动,张束。你扪心自问,你帮朱贝贝打抱不平是想让她快乐吗?她的快乐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通过你来实现?这种行为真的很圣母。”
  张束盯着杜润的眼睛,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张了张嘴,大脑宕机,没有说出话。
  杜润还在喋喋不休,条分缕析地告诉她,张束你知道吗,我们是庶男和庶女。我们的日子外人看着好,里面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夹在夹缝里,上不去下不来,和朱贝贝、董沁渝这种嫡出不一样。你还要去安慰她,给她带来快乐。给阶级敌人送温暖,不是圣母是什么?还是你想主宰她,让自己看着多一点存在感?
  张束知道杜润说的是真心话。暴露自己尖酸的难听话,包含真心的概率也最高。她想告诉杜润,她作为一个女人,是很能共情这种痛的。她们都被背叛过。
  但不是的,重点不在这儿。
  “杜润,是我的错。”张束打断他。
  杜润沉默了,他达到了目的,却有点意料之外的后悔。或许和张束这样的聪明女人应该直接说。朱贝贝只是借口,担心她得罪朱长跃,后面的事泡汤才是真。
  良久,张束站起身,“你没做错,但有一句话你说错了。咱们不是朋友,是盟军,要达到同一个彼岸,谁也不能扯谁的后腿。今天是我冲动了,下次我注意。走吧,回到你停车的地方,材料在你车上。”
  回程的路上,两人像是普通的司机与乘客,再无交谈。
  张束依旧盯着地上的影子,思绪却飞了出去。是自己太傻,还是杜润太高明?她后悔和一个相识不久的异性聊到这么隐秘的议题,即便两人后面要谈婚论嫁。她安慰自己最近困顿脆弱,对着任何一个释放一点安全信号的人,都有袒露心声的冲动。
  到了地方,张束取了材料,借口不顺路,自己回去取车。临别杜润问她,今天的快乐还算数吗?当然算。快乐何其无辜。只是被主人遛完的西高地也要回家。
  整个夏天积攒的活力耗尽,到了十点,天色已经黑得发蓝,像用久了的手机电池。张束走在街上,一盏盏灯像微小的火苗,在瞳孔里跳跃一下,又立刻熄了。
  她理解杜润。杜润是这个圈子里的做题家,分数是实打实学的,名校也是实打实考的,他对自己更怜爱,也就对成功的不确定性更恐慌。她也不理解杜润,如果只是为了维持关系,他实在不用做到今晚这一步,既然做到这一步,又为什么会突然变脸。她摇摇头,停止继续往下想,这些思考和浅尝辄止的委屈已经是一种期骥。他们是合伙人,不应该对对方有感情上的期骥,不管是哪种感情。
  至于主宰不主宰,一个女人想主宰自己的生活,想主宰自己的工作,也有些可怜的想主宰自己的后代。但没有女人想主宰另一个女人,你看到对方身上相似的痛处,就不会再想控制她。男人就不一定了,张束很想问杜润,如果有一个主宰自己哥哥命运的机会,他会放过吗。
  第16章 第一个关心她痛不痛的人竟然是贝贝
  张束站在自家门前,对着密码锁迟迟不敢按下去。
  还好不是第一次回不了家。楼道里的灯熄亮起又熄灭,循环许久,张束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她准备回她的车里,那里被毛绒玩具、零食、舒适的衣物和靠枕填满,是她第二个家。张束突然想起杜润的车,车里除了甜得发腻的味道一无所有。她猜他的家也如此。
  家门在她要转身的前一秒打开了。一时间楼道灯火通明,张束感到血流全冲向脑袋,无处遁形。
  还好外卖员的到来稀释了这种凝滞,让暂停的时间又流动起来。
  满满两大袋。张束拎起外卖,感到自己的手脚都回来了,“这么晚还点这么多,家里有朋友?”
  “给你发信息你看到了吗?”朱贝贝也弯腰去提。
  “没有。怎么了?”
  “这是给咱俩点的。”朱贝贝直起腰,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看向了张束的眼睛。“姐,一起吃个夜宵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张束留下了,却不知道该和贝贝说些什么,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刻和自己的妹妹聊陈星。虽然社会和道德足够开放包容,虽然她和朱贝贝没有血缘,虽然这不是一桩严格意义上的三角关系,但依旧裹着乱伦一样的恶心。
  朱贝贝不知差谁送来了地道的黄鱼面,汤还热乎。张束突然觉得胃里翻腾,有深夜在秋风中飙车喝下的凉气,也有对即将发生的对话的回避。狼吞虎咽是最好的伪装,两个人的头都埋在了碗里。
  下一秒,张束就被鱼刺卡住,连咳带喘,憋出一张红脸。朱贝贝又是塞面条又是跑去厨房找醋,好一阵忙活。
  鱼刺总算是下去了,张束眼泪汪汪地看着朱贝贝,“你竟然不是生活白痴。”
  朱贝贝翻了个白眼,“我承认我是生活白痴,但这应该是小学自然课教过的常识吧。”
  顿了顿,朱贝贝问张束,“还难受吗?”
  张束摇头,“好多了,还好是根小刺。”
  “那陈星的事呢,也是根小刺吗?”
  一瞬间,张束耳边除了嗡名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不确定这句话有没有钻进了自己的脑袋,但下一秒,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和陈星分手后,相熟的朋友说好可惜;饶秘书说都会过去;朱长跃说要给她补偿;杜润说要控制舆论。而她真正的亲人,今天才知道两人之间曾有过感情。
  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心她痛不痛。而第一个关心她痛不痛的人,竟然是朱贝贝。她的痛比自己少吗。
  张束抬起脸,对上朱贝贝的眼睛,这双美丽的眼睛在感情破裂后一直很悲伤,只是她不敢看。朱贝贝将张束的头搂在自己怀里,不再压抑的哭声顷刻填满了不大的房间。
  种种荒谬,种种委屈。少年时代的她们怎会想到,成年后,两人竟因这样的事由,而获得了深深拥抱的机会。
  配菜还余下许多。那一夜,朱贝贝没再动筷子,张束却大快朵颐。朱贝贝吐槽张束不管人生状态何等糟糕,胃口却从来没掉过链子。张束说要感谢自己的好胃口,在抑郁症那几年拯救了自己。只要人还能吃得进饭,就证明生命力流逝的速度还可控,至少对活着这件事依旧有欲望。
  朱贝贝问她是不是因为陈星而抑郁,张束说不是。虽然分开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与难堪,但最让人寒心的还是家里一片祥和的“无人知晓”。
  朱贝贝坦诚地告诉张束,今天刚听说这件事时,以为是愚人节的玩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狗血无聊的剧情,还恰恰发生在她身上。她一向理智冷静,雷厉风行,今天却在放下手机后围着小区走了十几圈。
  该问谁?她丈夫?
  陈星做 ipo 结项的新闻今天刚发布,他站在人群中,脸上带笑。这件事最多给他镶上一个风流名声,而风流在金融圈里算是正向的花边。他的事业和心情,哪样都不会受半点影响。
  问张束?她以什么立场和身份问?
  想到这里,她哭了。
  张束也摸不透朱贝贝的心情到底有几层复杂。
  最后朱贝贝说,“如果我是你,我已经死过一百次。”
  张束摇头,“你不会的。你是大客户部门著名的钢铁之花朱贝贝。”
  朱贝贝笑了,“但在我的生活里,我没听过比这更让人难受的事。我听到这个由咱俩组成的八卦,在屋里哭了一个下午。我想无条件站你,陪伴你,虽然我和你既算不上姐妹又算不上朋友。”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张束给她递纸巾,“你这句话,很多真朋友、亲姐妹也说不出来。”
  朱贝贝摇头,又说,“可我也是加害者之一啊。”
  张束沉默了一会儿,“非要这么说,我也不清白。算了吧,咱们之间掰不清楚,也不用掰清楚。陈星才是受益的人。但我不明白,到底是谁说出去的呢?”
  “不知道。”朱贝贝也想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