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庶女生存指南 第8节
  可眼下心里一片刺麻,只想着还好家里人没看到她现在的脸。
  泪如雨下,像刚参加了至爱的葬礼。
  洗手间的镜中,张束的衣服被红酒晕了一大片,好像搞了扎染,好看,但实在讽刺。可惜这件好看的衣服不会再有明天,她不想每次看到这件衣服时都想起今晚。
  回包厢的路上,走到分岔口,张束拐去了相反方向。
  这家酒店夜景极好,她需要一个人待会儿,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让心脏回到胸腔,不要像过山车一样起伏不定。
  但天台已经有人了。
  仿佛像是在等她,朱长跃已经抽了三根烟。小饶站在一边,还是那副笑眯眯的面孔。
  张束突然想起某年在山中寺庙里,听到师傅敲钟,“叮”的一声,头脑清明,通体舒畅。
  她也不想想,一年去上百次金融街,从没遇见过饶秘书,怎么偏偏那天就坐在一起喝了咖啡。饶秘书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有功夫安慰一个不熟的失恋女人。
  原来朱长跃知道这件事。
  张束的指甲掐进手掌的肉里,却不觉得痛。
  天台上,客人来来往往,一副好奇表情看着三人,张束受不了这样的目光,示意朱长跃换个地方说话。朱长跃没挪脚,几句话,几分钟,不用大费周章。
  张束喊了句姨父,头低了下来。
  朱长跃依旧没挪步,但饶秘书离开了。
  “别让贝贝知道。”颐指气使的语气。
  张束抬起头盯着朱长跃看。既然他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自己何必费劲。
  “就非得是陈星?就这么想要个赘婿?”
  “你这问题实在可笑。想进朱家当赘婿的人队能排到长安街。而且你们俩好了这么一段,我其实嫌他麻烦,你看看,连你都敢找我兴师问罪。”
  张束哼笑,“您对兴师问罪的定义可和我不太一样。这种狗血事放进电视剧都是要被观众骂死的,难道不值得我好奇吗?”
  “行啊,你好奇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早知道了?”朱长跃又点了根烟,不等张束答案,“好歹也是研究生,动动脑子,花这么大心思挖一个二手货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今天才知道,跟你同时。”
  “饶秘书告诉您的?”
  “你告诉我的。你不看他,你害怕。”
  朱长跃没必要骗她。
  “这样的男人,您也愿意让他进家?”
  “他没背景,工作能力强,贝贝又喜欢,做上门女婿蛮好的呀。再说年轻人谁还没个野心呢。”
  张束感觉到自己有点哆嗦,但她站得非常直,她不能在此刻倒下。
  “也是,您自己都是二婚呢。”
  朱长跃眯起眼睛盯着张束,“张束,你攻击我我也很委屈。陈星和贝贝认识的时候可明明白白说自己是单身。非要说受害人,那我和贝贝也是呀。”
  张束盯着烟头上的火星,一阵恶心,就要走,朱长跃喊住她。
  “给你点补偿行吧。我跟周茵是二婚,等我们走了,家产你跟贝贝分,我觉得你这笔还赚了。”
  “是,钱比男人实在。不过也要看您几几分了,贝贝九我一,或者她八我二,我实在没看到自己赚了什么。”
  朱长跃哈哈大笑,“周茵还担心你情绪出问题,我看你太健康了,脑子里算得明明白白。”
  一阵恶气上来,张束也哈哈大笑,“我和他在一起八年,比不少人的婚姻都长,现在丈夫出轨了,婚也离了,干嘛不拿赔偿?软柿子捏烂了,好歹给留张皮。分钱的事不急,您慢慢想,反正您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呢。”
  朱长跃没料到张束会刚他,一时没回应。张束突然伸手,从朱长跃手中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陈星的事,如您所愿翻篇,您回去吧。”
  露台上,张束抽了人生第一支烟。呛,很臭,也不解忧。成年人真可怜。不,是自己真可怜,不能适应这个年纪可以享受的解忧方式。
  这荒谬一晚像一出低分喜剧。
  她笑父母一直不肯见陈星,以后却不得不经常见陈星了;又笑陈星想摆脱自己,却以这样的方式勾连得更紧。不是都说比爱情更长久的是亲情吗。
  张束最后更笑自己。她阿q地想过,万一两人结婚,陈星早晚也会跑,长痛不如短痛。但今晚她才明白,陈星压根不会和她结婚。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人,或许陈星也并没把她当人,只是一个跳板。她知道得太晚了。
  回包厢后,张束一改来时低迷,落落大方,遇酒便喝却不见醉。
  这天不单单是家人相聚,还有商业圈的一些大佬。贝贝难得愿意定心,姨父自然要提携陈星。微醺很好,让张束能扎进这群上等人,丝滑地说出一些虚无。
  开酒的间隙,贝贝再次转到她身边,问她刚进来时情绪不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张束只说工作不顺。她现在是一杆上满子弹的枪,可以轻易将朱贝贝打成筛子。但她没说,和朱长跃许下的空中楼阁毫无关系,她只是想,既然踩上了这摊污秽,不如抹匀。
  隔着人,张束看陈星像花蝴蝶一样穿梭在领导间,她清楚,从今夜开始,她和陈星不再是一个阶级的人。陈星身旁,贝贝的脸喝得红扑扑,长身玉立光彩照人。张束自问,如果自己是陈星,会如何选择?答案呼之欲出。
  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恨了,眼前世界光怪陆离,爱情、亲情,到底都是什么呢。
  张束一直笑,笑到最后,笑到贝贝的车上,笑进贝贝的家门。贝贝像回到少女时代一样,拉着张束絮叨她与陈星如何相遇相识相爱,灵魂如何契合,精明的样子不再,是一张投身爱河的脸。
  “我像落花随着流水,随着流水飘向人海。人海茫茫不知身何在。”
  蔡琴的歌声在张束车里响起。
  不快乐的回忆仿佛宇宙中漂浮的人类垃圾,永远占据着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体积。张束叹了口气,将车窗放下来,想赶走苍蝇一样的过往。
  她此时已经驱车上路,往朱贝贝家开去。
  红灯,张束抽了纸巾抹了两把反光镜。镜子上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脏兮兮的,连带着奶白色的外壳一起污糟糟一片。
  张束开一辆白色mini cooper,虽然旧了但还是软乎乎的,不是她的风格。是朱贝贝淘汰下来的二手。
  自己真真没什么骨气。从小到大,一边尽所能避免成为残次版朱贝贝——当然,以张束的资质和硬件条件,说她是残次版朱贝贝或许还是夸赞;一边又不断心甘地接纳朱贝贝淘汰下来的“残次品”,用的时候心中甚至有些许隐秘的快感。
  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癖好,也无从探究。如果将人类的怪癖做成一本百科,说不定会成为全球最高建筑。
  张束想,和这些行为最贴合的词,可能是“贱”。
  比如晚上十一点出门,是因为给朱贝贝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
  朱贝贝是个从来都不会错过电话的人。这一点,这对没血缘的姐俩出奇相似。
  张束身上多少还有点正常人类的反叛心,心情不好,谁的电话都会照扣,哪怕五分钟后跳起来再拨回去伏低做小,那个过不去的瞬间也会放自己任性一下。
  可朱贝贝不会。不管生病还是生气——张束怀疑,甚至生孩子宫缩期间,朱贝贝都能雷打不动接起来,带着笑音问,“怎么了?”
  不熟的人会觉得这三个字从贝贝口中说出来格外甜美,只有张束知道,这是朱贝贝的肌肉记忆。朱贝贝其实对听筒对面任何人和事都不关心。
  所以对于朱贝贝不接电话,她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贝贝大概率喝了酒,且喝过量了。
  她出轨的丈夫是不会去照看她的,她的那些塑料姐妹花也不会,她的父亲更不会。
  于是只有她。
  第10章 成就感放大了基因里带着的自恋
  张束在门前站了很久,无数遍去试密码锁。
  最早是贝贝生日,而后又是陈星生日,再后来是他们结婚的日子。现在却什么也不是。
  确实不知道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去鞋柜里翻找,最后终于在朱贝贝的一只船鞋里摸到了一把应急钥匙。真讽刺,这还要谢谢陈星,这是他从前的生活习惯。
  一进门,酒气冲天,酸臭难闻,朱贝贝一定吐过了。
  再看沙发上的漂亮女人,此时肿眼肿脸,不省人事。茶几上两个空红酒瓶,昂贵的浅色羊绒地毯也染了酒渍。
  张束叹了口气,换了鞋走进卧室,拿了毯子,盖在她没有沾上呕吐物的地方,这才去开窗。
  趁着冷风带走屋中酸气的空当,张束又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果然狼藉一片。张束清理了马桶,收拾好垃圾袋,又去煮醒酒汤。
  火苗温热,锅中姜皮上下翻滚,张束看得愣神。
  一双软绵的手臂突然从背后环住她,吓得她差点把锅打翻。
  “你要吓死我啊,怎么起来了?”
  浓重的酒味,张束有些嫌弃地去掰贝贝的手,却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姐……”
  张束被这声难得的姐喊得突然没了脾气。
  虽然“一家人”的帽子一直像紧箍咒一样扣在头上,但她时常无法想起来自己有个名义上的妹妹。
  朱长跃第一次带贝贝来家时,贝贝才七岁。非要说,两人认识二十六年,算是发小。
  那时周茵和朱长跃还没定下来,老太太就让张束赶紧叫姨父。张束叫了。没多久两人就领了证,据说是老太太催着周茵赶紧抓住好男人,二婚能有这个条件的万里挑一,过了这村没这店。
  张束回忆朱长跃那时的样貌,只记得他白白瘦瘦,戴金边眼镜,非常斯文。五十多岁登上杂志的企业家里,朱长跃依旧能当门面。
  几年后,站在朱贝贝家的灶台前,她突然将朱长跃和陈星串了起来。原来他们两个是一种风格的男人。成就感放大了基因里带着的自恋。
  贝贝在她身后静静哭泣。火苗的温热驱走了秋风带来的鸡皮疙瘩,她轻轻拍着贝贝的手,以示安慰。
  “贝贝啊……,”张束唤她,却始终没说出后半句话。
  至少你能正大光明地哭,正大光明地心碎。你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心竟因同一个男人而崩塌。
  安顿好贝贝已经凌晨一点。静夜无声,床上的高级鹅绒被蓬松温暖,但张束依旧想顶着寒风回自己的窝。认床是其次,她不想和这房子里的回忆碰面。
  贝贝和陈星婚后几年,张束在数次午夜梦回后扪心自问,到底对这个人、这桩事是什么感觉。随着时间推移,最终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认命。再后来,连这种情绪都被生活磋磨变浅,终于了无痕迹。她和陈星在情感上早已陌路,但被撕裂的肉体痛觉却依旧鲜活。
  朱贝贝却像是有心要留下张束,时不时吐上一次。怕她被呛出个好歹,张束几次三番拿起车钥匙,最后都作罢,认命地躺在贝贝身侧。朱贝贝的手臂环住了张束。张束想推开,手臂却像是生出了吸盘,死死缠在她身上。窗帘没合紧,霜色的月光打在贝贝雪白的脸上,有些惨淡。
  只一眼,张束便心软了。惨淡,那是朱贝贝长到这么大都没挨过边的词汇。她将手轻轻搭在贝贝的胳膊上,摩挲着,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一间破旧的木船舱,曾经种种仿佛细密的水,沿着缝隙灌进来。
  小时候两人的差距还不大。都是活泼明媚的孩子,伶牙俐齿,天真热情。上了中学,月经的光临分化了女孩们,贝贝向上生长,发展出玲珑曲线,未上高中已经有了十足的少女派头。而张束的身体向两侧展开,脸上冒出不怀好意的痘,从此变成教室角落叫不上名字的女同学。
  再往后,在周家称王称霸的张军平,非要发挥男子气概带朱长跃见世面,将他引荐给了集团老总,阶级的鸿沟也便拉开。朱贝贝成了真正的大小姐,而自己,张束想,向杜润自称庶女都有美化的成分,她更像是一个伴读书童。
  只是生活和人们的刻板印象并不相同。张束阴郁,贝贝和快乐的交集也没有看上去多。这样的家庭里,快乐算得上一种神迹。
  张束和朱贝贝在过往的二十多年里并不想和对方交朋友,但少女阴暗的情绪像是一种信息素,能被同类快速捕捉。这让她们在不得不参与的家庭聚会时有了一些心照不宣,反而在某种层面上显得比普通朋友更近一步。这大概是丈夫出轨后,贝贝会想到自己这个“姐姐”的原因。
  张束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回忆里,睁眼看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长着吸盘的触手从她身体上滑开,她低头,对上朱贝贝睁着的眼睛。
  朱贝贝看着张束,眼泪又要往下掉,但嘴也咧出了一个弧度。
  “我在。”张束拍拍贝贝。这是张束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的话。“不再睡会儿吗?”
  朱贝贝摇摇头坐起来,靠在床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开口,“我记得我第一次带他来咱们家,你好像很不喜欢他,看都不看。”
  朱贝贝遗传了朱长跃的好眼神,却没遗传到她爸爸的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