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重生) 第67节
  这一日散值后,望着仍悬于上空的太阳,越承昀忽而想起初来此地时,高和与自己提到的果市,于是下意识向南街走去。
  汀州瓜果繁盛,从城北向南走,沿街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果摊子,时不时见到上了年纪的老妪老翁。由于汀州临港,船运颇盛,眼下又刚入夏,是以这条街上有许多外来买卖的船商,好不热闹。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两名锦衣少年,看起来是兄弟俩,大的约莫十五六岁,小的约莫十二三岁,二人正一前一后驭马疾奔,瞧这架势竟像是要径直这般穿过长街。
  他们速度极快,越承昀脑中一下闪过有关冀州李氏子弟的传闻,也是他与她在吴州大吵一架的根因。思及此,他心头一紧,正要高声阻拦,却见其中年岁尚小的少年紧急在临近商铺前一丈处勒停了马,随后他翻身下马,扭头朝他兄长看了一眼。
  后方的少年只是略皱了皱眉,却并未说什么,只是将两人的马匹牵好立于原地,随后朝他点了点头。
  下一瞬,弟弟便快活地钻入长街人群中,几下便窜到一个不大起眼的果摊前,高声喊道:“阿嬷——”
  观其神情,竟是与摊主相熟。
  随后,摊前身穿棉布衣裳的老妪从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事先装点好的包裹递给少年,少年付了钱高高兴兴地朝他兄长走去。兄弟二人重新上马,朝着来路离开了。
  越承昀愣了一愣,耳边响起临近几家掌柜的调笑声:“陈氏的小公子放着官贡来的不吃,又偷溜出来买吴家阿婆的荔枝了。”
  “说是偷跑,可汀州的人谁不清楚他每隔三日便会来此,陈氏夫人也默许呢。瞧瞧,今日连三公子都陪着来了。”
  “陈氏是少有的不摆谱、性情和善的世家,放在别的地方,谁还瞧得上我们这些小摊子。吴氏家中艰难,多帮衬些罢了。”
  ……
  汀州的荷花开了又谢,如此三载,眼下是怀正二十四年。
  难得的休憩日,越承昀走在街边,沿街几家商铺的掌柜早已眼熟他,纷纷与他打起了招呼。
  来此这么久,他自然觉察出汀州与他去过的他地有所不同,门阀制度在此不显,百姓安居、街坊和乐。陈氏将族中子弟教养得极好,他来此这么久,从未听到有谁跋扈胡来的消息。
  汀州,很好。陈氏,也很好。世上总有与那些恶人截然相反的世家,譬如陈氏,譬如谢氏……
  他想,他从前想错了许多,他终于懂了景元帝昔日旧语。
  可时至今日,他竟才看出分毫。可笑,可恨。
  街头笑闹声不绝于耳,越承昀心中却越发寂寥。他已许久没有听到来自建康的消息了。
  两地实在相隔甚远,未得新的调令前,汀州就像一座巨山,隔绝了他与建康的一切可能。
  这日,外面飘着细雨,他收拾完公文,穿过连廊,在临出官廨前,忽而听见高和窗边飘来些动静。
  陈允延手中的竹伞仍在滴水,可见是刚刚来此。他拉着高和,神情焦灼。
  来汀州这么久,越承昀早已知晓此二人关系不错,故而见此场景,并不意外。他无意探听二人私事,抬步便要走,忽然入耳的一句“建康”将他瞬间钉在原地。
  “方才从建康传来密报。”陈允延停顿了一下,看向四周。
  密报?越承昀又是一愣,寻常急诏皆是由传令使快马加鞭送入各地,由于要走官驿,是以沿路官员皆知,根本算不上密报。
  他口中的密报又是指什么。
  越承昀下意识缩回了拐角墙后,随后便听见那边的窗户骤然被合上的声音,接着零零碎碎的声音从窗缝溢出:“陛下恐怕不大好。”
  闻言,越承昀呼吸一滞。
  而后屋内便传来茶盏被不慎打翻的声音,接着,高和震惊的声音响起:“发生何事了,怎的如此突然,此前并未听说陛下身子不好啊,那陛下选定了继位人选没有?”
  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越承昀亦明白这声叹息中的深意。
  旁支藩王倒是有,挑一个过继来便是,但那几个藩王府中的孩子年岁尚小,大的不过两岁,小的更是尚在襁褓之中,资质与才能尚未可知,又怎能轻易将江山交给他。
  他提步行至窗下,欲听得再清楚些。
  片刻沉默后,陈允延又继续道:“卢氏与谢氏想必是欲扶公主继位。”
  听见他们提到薛蕴容,越承昀略略攥紧了手。
  “倒不失为一妙法,只是大晋从未有过女帝,恐怕是难上加难。”
  “所以才有此密报。这些密报都是由公主亲发,一路送至几个世家。”陈允延忽然止了声,因被窗户挡住,越承昀并不知道下文,只听见高和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啊”,料想是比了个数字。
  “宜阳公主出身正统,卢谢二家随密报递了信来,我们皆觉得可行,只是很多人都在反对。”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此事不用告知……”高和并未说完,可越承昀却莫名笃定,他们在说自己。
  先是阿敏,现在则是陛下,短短半年,阿容身边的亲人频频生事。
  他不敢想,阿容眼下会如何。
  在他辗转思索之际,却听见陈允延又继续道:“我看这形势恐怕不大对。继位者人选中,蜀地陈梁郡王是最先被提起的,杨氏与高氏力举。”他顿了顿,似带着薄怒,“陈梁郡王薛琢之子薛封,是诸位藩王子嗣中年岁最大的,可也不过将将三岁。那几家都说幼子年幼无常,不如索性将这皇位交由郡王,甚至有人扬言他为天命之人。此等荒谬之语,竟还得了许多人的支持!”
  “谁人不知,老陈梁郡王的母亲出身异族,当年受其族人蛊惑,意图刺杀武帝。当初颇为凶险,还好并未得逞,武帝即刻赐死了她。”
  “此女被赐死后,因老陈梁郡王年幼,便被交由太皇太妃抚养,往后数年乖觉异常,皆未现于人前。成年后,武帝随手指了益州为其封地,命其昼夜不停即刻就番,而后数年安稳,才渐渐没人提起这段往事。”
  高和在屋内来回踱步,言语中皆是愤懑:“如今不过安分了几十年,新承袭爵位的新陈梁郡王竟生出了此等心思,断不可姑息。那么如今,殿下的打算是?”
  “多半是要从中州、冀州收回些兵权,加上原本便握在手中的兵马,与他们硬冲了。若是不动兵自然是好,只是眼下恐怕难以善了。我看陈梁郡王也必不会罢休,若是他们从中生了歹念,再联合诸多世家,殿下恐怕讨不了好。毕竟……陛下先前开科举,诸多世家心有不满,恐生异心呐!”
  陈允延又叹了口气:“殿下急召,这两日我便要动身前往建康,只是你得替我留守于此,暂时不能离开汀州,我先回府,得尽快选些信得过的人……”
  听到这里,越承昀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激愤。他径直推门而入,朝二人长揖一礼,随后便开门见山道:“我自请随陈大人回建康,望大人准允。”
  第77章
  怀正二十四年八月初三,越承昀和陈允延带着十余人离开了汀州。
  因着官员未得诏令不得擅自离开任职地,为了掩人耳目,众人并未声张,而是选了数匹快马,从汀州出发,沿驿道行进至赣州后转走水路。若是一路顺利,最快二十日便能抵达。
  然而天不遂人愿,八月十六这日,他们在鄱阳湖一带遭到了盘查。好在陈氏准备了合规的路引,只当作是陈氏族中子弟外出游历,因此盘查后只是略耽搁了几日,而后便能继续赶路。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陈允延恰在此时病倒了。
  恶疾来得突然,船上没有靠谱的医师,而他们随身携带的药物不足以应对这病症,于是众人在下一个停泊点匆匆上了岸。
  眼瞧着陈允延暂时无法接着赶路了,可建康事务紧急,于是匆匆商议之下,他将路引与信物一并交至越承昀手中。恐接下来行水路接着遇到盘查,越承昀带着五六人改道陆路,走一段驿道便换着走一道小路。
  如此数日日夜兼程,途中换了数匹马,终于在八月末行至江淮一带、真州附近的小镇上。
  避开大道确实帮助他们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盘查,可也致使众人的消息慢了许多,只是觉察到从北边向南而来的人越发多了,可却并未听见什么风声。
  这日,他们在某处偏僻客栈略作修整,预备第二日便一口气从真州行至建康时,忽而从外涌入一大波人前来住店。这波人有老有少,看着倒像是几大家子,这在往常可是极为少见之事,众人霎时间紧张起来,其中二人先行去了马厩处。
  越承昀斜倚在二楼栏杆处,听着堂下几个青壮年闲谈:
  “你们从哪儿来的,我是从丹阳来的。”
  “差不多,我家是秣陵的。”
  几人七嘴八舌报了几个临近建康的地名,随后又是一阵静默。
  片刻后,只见其中一人瑟缩了一下,低声问道:“建康是不是当真要变天了,我看街坊邻居都在收拾东西,这才跟着……”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忽然闪现在身侧的黑影吓了一跳。
  “建康发生何事了?”越承昀甫一听见他们,几乎三步跨作两步,匆匆从二楼木梯跃至大堂。
  “闹这么大你怎么不知?”青年眼睛圆睁,见他神情惊异不似作伪,这才解释道,“就在上个礼拜,城外聚了很多人,说是什么世家,哪家来着?”
  青年略思索了一瞬,随即摆手道:“不重要,总之忽然来了不少人将建康围了,我们都住在周边一带,见势不对带着全家跑了。兄台你这是要向北?听我一句绕开建康,也不知那里现在如何了,不过那响动,隔老远都……哎?”
  他还欲再说几句,却见越承昀脸色骤变,就这么匆匆消失在客栈外。
  ……
  九月的建康,本应满城飘桂香,可连日的暴雨浇灭了花香、压倒了枝头。
  越承昀雨夜疾奔入城时,想象中的城门边严加盘查并未发生。因为此刻的建康城好似一座孤城,城门边的守卫不见了踪影。
  再看向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沿街仍有散乱的兵戟。大雨冲刷着街道,青石砖缝时不时渗出红色印记,但雨滴落得太急,那点红色很快又淡了,随着水迹散开,再也看不出来了。
  越承昀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如何行至公主府的,更不知道自己在看清满目的白色时,又是如何踉跄着迈入院内的。
  他上一次来此,庭院内的红梅半开未开,女使将各类花卉打理得极好。
  可此刻,公主府空荡荡的,昔日穿梭于此的熟悉面孔不再,目之所及皆是白幡,整座府邸透着一股萧瑟气息。
  犹在发怔之际,后院传来一阵哭嚎,越承昀循声而入,只见正厅之中赫然摆着一具深色棺木。
  白幡悬于梁上随风飘荡,郑钰倚在棺木旁,抱着一对泥塑偶人又哭又笑,神情恍惚形似疯癫。
  “我不知道,我对不住她……”如此两句来回重复。
  ……
  怀正二十四年,陈梁郡王薛琢携诸世家反,改年号为顺天。
  同年九月,薛琢将建康城北街一带民居重新翻修,随后重赏随他入城的几大世家,贬斥卢氏、谢氏等。而后便是整饬朝中官员,凡得景元帝重用的寒门官员,或迁出建康远赴偏远地带,或被径直罢免官职赶出建康,只有极少数的得以留下。
  这少数人中便包含程束,他在秘书省如鱼得水,没过多久便如愿升了官。
  建康城内被薛琢一手提拔起来的世家越发跋扈,短短一月,欺男霸女已成常事。而宫中,薛琢压根不在意民心,自登基之初便提高了税率,且命心腹从各地采选美貌女子,无论婚配与否。分明刚坐上龙椅不久,皇城内外竟隐隐生出乱象的影子。
  城中频生偷盗之事,百姓脸上也多了怨怼,街头巷尾笼罩于戾气之下。越承昀看了看,只觉薛琢的美梦恐怕很快就要到头,忽然有些心安。
  十月,分明是秋季,建康却落了雪。百姓私下纷纷言说此为孽象,薛琢却将此批为“瑞雪”,称之为天命所归的祥瑞之兆。
  不管他又作何言,越承昀什么也做不了。这一月来,他缠绵病榻,如今勉强能下地行走,但身体到底是坏了——当初薛琢以其未得准允擅离汀州为由将他抓入诏狱,却不知为何最终并未杀他,而是将他杖责三十后扔回了宅子。
  雪落个不停,他拖着将养到半道的身体出了城,独自上了小重山。
  因着伤还未好全,他走的艰难,但好歹走到了。
  昔日花草欣荣的小重山此刻已被薄雪覆盖,越承昀折了根树枝作拐,循着记忆一路摸索到溪边。靠在冰冷的石块边,寒意刺骨,可他心中却有了片刻安定。
  雪越发大了,四周安静极了。越承昀闭上眼,渐渐连冷意都觉察不到了。也许是他心诚,他竟隐隐听见她在叫她。
  *
  夜色深深,宵禁时分,寻常人家皆已安睡,唯有宜阳公主府内仍有几处亮着灯。
  医官们均被劝至侧厢歇下,女使也被遣出了清晖院。是以,清晖院内,只有她与他二人。
  有风吹来,树枝与花叶在窗外一晃一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在静谧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薛蕴容抬眼看了看更漏,已近子时。她起身走向窗边,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半开的窗户虚虚掩上。
  屋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身后的床榻上传来低弱清浅、甚至时断时续的呼吸声。
  薛蕴容缓步行至榻边,又贴着榻边坐下,伸手勾住了越承昀的手指。
  伤口的药刚换过,是以此间药味格外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