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重生) 第66节
  正屋屋门被推开,松闻拎着两个包袱走到车厢前,小心往车座下放去。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厚重的云层将太阳挡了大半,瞧着像是要下雪。
  若是当真要下雪,还是早些启程为妙,毕竟雪大封路,等到第二日恐会结冰,届时马车难行,本就要耗费多日的行程怕不是又得拖上一拖。
  原定明日午时出发,可眼下看着天色,最好立即与公子商议,只是……
  松闻这般想着,心里有些犹豫,扭头朝正屋瞧去。
  这座带小院的民居是一个半月前,越承昀与薛蕴容和离后来此刚赁下的。自搬来后,越承昀并未朝这座民居添置些新物件,故而从庭院到长廊,再到正屋内,都透着一股萧索的气息。
  回想起一个半月前的那场争吵,松闻仍觉得唏嘘不已。
  彼时太子丧期刚过不久,一月丧礼与失去至亲的痛楚致使公主整日失魂落魄,连带着公主府上下都无人敢高声说话。他们澹月轩的几人也几乎夹紧了尾巴,时时警惕深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好在自家公子每日除了按时上朝,甚少能与公主相见,一时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那日夜间,不知怎的,公主忽然提剑冲入澹月轩。院门被重重甩上,众人皆被锁于院外,谁也不知道二人吵了什么。
  院门再度打开时,却见公主提着长剑一言不发地走出,剑锋上的滑落的红色血珠格外显眼,血珠顺着剑锋滴落在地,从廊下到院门,青石小径上都能看见斑斑点点。
  松闻朝里瞧去,只见越承昀站在廊下,定定地看向公主离去的身影,垂落在身侧的右手被宽袖掩住,鲜红的液体顺着指尖与衣袖的破口处滴落,他却毫无反应。
  直到松闻冲到面前,连声唤了几声,越承昀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公子,你与公主怎么……我去叫医官!”透过划破的衣袖,松闻能看见其中颇深的口子,一时情急便要向外跑去。
  谁料下一刻便被叫住,越承昀神色带有明显的惊疑与恍惚:“松闻,你觉得程束是怎样的人?”
  骤闻此言,松闻愣了一愣,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回应,越承昀忽而自嘲一笑:“罢了。”
  “这份鸿沟到底难以跨过。”他抬起右手,盯着顺着手心流淌而下的鲜血看了一瞬,“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松闻正回想着,只听“吱呀”一声传来,身后被他阖上的屋门又被打开。面色仍有些苍白的越承昀走了出来,他左手提着一摞书册,右手自然垂于身侧,随着步子轻轻晃动,但仍有些无力,显然是将将痊愈实有不便。
  径直来到马车前,见松闻欲言又止,越承昀笑笑:“愣着做什么,还有不少未收拾好,明日一早便得离开建康了。”
  车夫默默在一角喂马,暗自瞧了瞧二人,当即便表示再为马儿取些草料来,还未说完人便没影了。
  至此,松闻终于迟疑着开口:“其实都差不多了,只是公子不愿让我帮着……”松闻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跟随越承昀多年,自然能猜出越承昀不愿让他帮忙收拾的那点心思。可是既还有话未与公主说清,为何不说呢,如今一拖便要到了临行之际,却仍在此犹豫。分明初来建康时,公子还是最喜直言之人。
  思及此,松闻顿了顿,也不欲揭穿只是催促道:“明日估摸着会有大雪,雪路难行,公子可要今日便启程。”
  越承昀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前几日上朝时恰逢官员调动,陛下于金殿之上指派一些官员去外地赴任,这些目的地多远离建康,越承昀赫然在列。接到敕令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尽是释然。
  他想,汀州,也很好。
  其实前两日就可以出发了,但他一直拖延至今,直到再也无法再作拖延之时,这才定下明日离开。
  他还是想再见一见薛蕴容。
  自阿敏出事后,他只在丧仪上见过她。而后每每欲与她说话,她的身边总会冒出那个人,再后来她诸事缠身,他在府中也不曾见到她。直到那夜——
  她在气头上,竟说是他身边的人害了阿敏。可他身边皆是家世不显、初入建康官场没多久的寒门子弟,又何来的本事做出此等不要命的事来。
  他自然要辩解,可是……
  右臂在此刻传来阵阵隐痛,越承昀垂眼望去,宽大的衣袖将那道疤痕尽数挡去。分明已经痊愈,但此刻却一抽一抽的疼。
  “我……”越承昀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有东西落在澹月轩,随我去一趟吧。”
  *
  马车停于公主府门边,松闻上前与门房交谈,表明来此取遗漏之物。
  门房看向他身后的越承昀,竟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将松闻拉至一边,正要低声提醒。
  却见越承昀上前一步,径直问道:“可是殿下正在府中,故而有所不便?”
  门房连连摆手。
  从门房的脸上,越承昀觉察出一丝古怪。他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并无仔细盘问的底气,顿了顿只道:“我只是来取遗留之物,还请行个方便。”
  那两个字的称谓在门房舌尖打了个转,又被迅速咽了回去:“大人您请。”
  越承昀与松闻踏入府内,忽然有一侍卫模样的人从身后追上,又很快与他们擦肩而过。
  看着这人匆匆消失在中庭尽头的身影,越承昀心中的不安更甚。
  过了前院与中庭,穿过长廊后便是一条分叉路,向西行是澹月轩,向东则是清晖院。
  他并未多作犹豫,立刻拐入了东侧的小径。
  越临近清晖院,他的心便越发忐忑。见了阿容,他该说什么,是继续为那事辩解,还是……诸多杂乱的念头在他的脑中闪过,不知不觉,已然走进了小院中。
  平日皆是女使的小院空无一人。
  离石阶还有两步,他却忽然停下踟蹰不前。见他停驻于此良久,松闻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屋内传来男人的声音。
  越承昀僵立在阶前,脸色发白,迟迟不敢挪动半步。
  原来门房的犹疑与为难是为此人。
  “颜记出了新的糕点,晚些时候我陪你去买一些。总得出去走走,闷在府里不好。”郑钰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数秒后,屋内终于有了声音,却是薛蕴容的关切之语:“你不冷么?惊鹊——”她叫了几声,似是要走出屋。
  越承昀慌乱转身,向院门边走了几步。
  听见身后又遥遥响起几句对话:
  “秋眠去准备姜茶了,我去叫惊鹊再取个手炉来。”
  “无妨。”
  又是这般亲昵与默契,这一瞬,越承昀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是了,他已经与她和离了,他又从何而来的脸面站在这里,甚至妄想着与阿容再说说话。
  他再也没有勇气听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越承昀不知自己最终是如何走到的澹月轩。
  对着空空荡荡的正屋,他惨淡一笑。他根本没有在澹月轩落下东西,他只是以此为借口罢了。
  “公子……”松闻欲言又止,显然也是发觉澹月轩并无他物。
  越承昀别过头,不愿再看到松闻担忧的神色,从立架上匆匆拿起一卷废弃手稿,走出了屋。
  “走吧。”声音极轻,几乎要散在风中。
  待他走出公主府时,天空刚好飘着细雨。寒风卷着细雨,雨丝歪歪斜斜打在面上。
  “我们,今日便去汀州。”
  彼时,他想,终于能够摆脱自己,她当是快乐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出清晖院,那番对话再听便变了个味道。
  “方才是我想着别的事,一时乱了心神,不小心将茶水泼在兄长身上。虽是热茶,但到底是冬日,还是需警醒些。兄长今日特意来看我,若是让兄长得了风寒,便是我的罪过了。”薛蕴容满脸歉疚。
  郑钰在屏风后换好外袍,含笑走出:“这有什么,我车内备着一套衣物,叫朔风取来给我换上便是。”他抱着脏污的外袍行至廊下,朔风不知从何处冒出,接过衣物。
  “还去颜记吗,我听永嘉说,那梅花糕味道很不错。”郑钰回到屋内,略略按住薛蕴容的肩,“怎么一直盯着院门看?”
  薛蕴容缓缓边收回视线,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方才有人来过。那人不是惊鹊,也不是秋眠,是……
  她咬了咬唇。为何总是想到他?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郑钰笑道:“应是无人来此,否则朔风怎会不通传?”
  朔风沉默地立于廊下,见薛蕴容视线扫来,又沉默着点了头。
  “你看,定是你近日歇得不好。”郑钰劝慰道,可似乎话里有话,“既已与他……和离,便不要再念着了。汀州距建康一千余里,山高水远,想必再也不会相见。当初你与陛下提起,不也正是此意吗?”
  她是这个意思吗?薛蕴容怔怔不语。
  汀州极远,对于遣去的官员来说几乎算是明升暗贬。可是汀州很好,那里仅有的士族陈氏深受父皇信重,对于父皇所授的每一道政令都施展得很好。有着这一层缘故,上无门阀压迫,汀州的百姓过得很好。
  纵使决裂分开,她心中对越承昀仍抱有最后一丝期许。
  越承昀虽然与她之间时时争执,可最初也曾是个满怀理想的人。她想,去汀州待个十年八年,他总能明白父皇苦心。那份横亘在二人心头的尖刺也许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消去。
  而她也想让父皇的基业与愿景得以长久,得以实现,尽管阿敏……
  想到阿敏,薛蕴容心头又是一阵剧痛。她偏过头,避开了郑钰的眼神:“今日有些乏了,颜记就不去了,多谢兄长好意。”
  恰在此时,惊鹊端着姜茶终于出现在院门边。
  薛蕴容笑了笑:“兄长饮完姜茶驱寒,还是尽早回府吧。”
  第76章
  怀正二十年三月十二,翻过千山万水,越承昀一行人初抵汀州,时下已是初春时节。
  与他们所想的不大一样,汀州虽远离建康,但却是分毫不缺。这里依山傍水,气候湿润,环境极好。甫一进城便能发现沿街开着诸多瓜果与鲜花铺子,无人经过时众摊主间操着闽语闲谈,气氛颇好。
  未至汀州前,他便对此地的豪族做了功课,与三步一豪族、五步一世家的建康相比,汀州可谓是极其简单,当地说得上名号的仅有一个陈氏,而现任汀州府太守正是出身陈氏。
  汀州下设三郡,临汀、宁化、龙岩三郡,其中临汀郡最为特殊,官廨就设在汀州府内,越承昀此次外放授职正是临汀郡郡守。除了太守家世显赫外,其余人多是近些年刚从别处调任而来,譬如郡守高和——三年前刚从兴宁郡平调汀州。地方世家虽然只陈氏一门,但官场内的复杂较之建康恐怕也没什么两样。
  想起过去几年在建康的任职往事,越承昀面色不显,心里却有了几分顾虑。然而当他于申时末带着文书抵达汀州府官廨时,厅堂内不光坐着他的直属上峰郡守高和,还有太守陈允延。分明已是散值时分,二人却不紧不慢地在前厅闲谈。
  见有人入内,陈允延迅速起身,略打量了越承昀一番,随后便笑容满面地向他走来:“这位便是从建康而来的越大人吧,当真是仪表堂堂,久仰久仰。”
  郡守高和接过越承昀手中的任免文书看了看,随后亦笑着解释道:“自接到敕令起,我与陈大人便时刻盼着你来。前两日汀州将将打了春,我们估摸着行程,便猜你这两日也该到了。”
  两厢和谐,互道为友。越承昀一时愣神。不过很快便敛了神色,与几人纷纷见礼。
  接到了人,又赶上散值,高和索性径直送越承昀回了郡丞府。
  汀州城不大,太守、郡守与郡丞府邸几乎紧紧挨着,与汀州府官廨皆在同一坊市,出行可谓相当方便。
  郡丞府是一座两进小院,前堂略窄,两侧均是空置的菜畦,后院面积不大,除去接人待物的厅堂便只剩四间屋子。两间用来居住,一间设为书房,剩下一间则用来摆放杂物,越承昀与松闻二人居住,自是够了。
  高和引越承昀入内,向他简单介绍了汀州事宜与习俗,临走前,似是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汀州府事务不算繁重,你初来此地,倒也不必急着立即投身事务之中。这里果市与花市颇为热闹,可谓远近闻名,你与你的长随闲暇时倒是可以去转转。”
  说罢,他拱了拱手,便告辞了。
  调任汀州,比越承昀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事务上手极快,上峰与同僚也不是此前遇到过的那种难缠之人。
  不知不觉在这里度过了一年,此时已是怀正二十一年六月,暖风袭面,汀州已步入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