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重生) 第64节
  思及此,她心中有了决断:“梁大人带几队人马随崔四小姐前去那里,动静小些。不过我估摸着,那处宅子八成已经空了。至于北街,文通巷一带是离玉华门最近的一片民宅……”北街范围不小,她一时犯了难。若当真存有暗道,总得有个明面上的合理入口,只是这个入口又在何处?
  越承昀立于薛蕴容身侧,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似有异动,忽道:“北街文通巷有一处卸了匾额的宅子,这宅子后院的厢房极多,与邻里又挨得近,七拐八拐下可从最东边出去,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座宅子里的。那里原先住着的是林姓行商,家中人口众多,后来举家搬迁离开了建康,便将这座宅子卖了出去,只是不知买家是谁。”
  “若说何处最有可能有暗道,那便是此宅了。”他仔细说来,语气淡淡却带着八分笃定,似乎对这府宅十分了解,随后顿了顿,又补充道:“从东边出去再向北走二十余米,便是玉华门。”
  薛蕴容惊疑的目光扫去,却见他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扭头向身后长街看去:“燕起带人来了,那座民居共有四个小门,我都记得。事不宜迟,出发吧。”
  先前梁平来此支援后,西门边的动静越发大。燕起自得了讯息,留了一队人马守在了崔府门外,旋即便马不停蹄地带着武卫营的人赶来此处。在听完薛蕴容吩咐中的目的地时,燕起忽然轻咦了一声。
  而此刻,薛蕴容带兵深入北街文通巷,远远便看见越承昀方才提到的宅子。
  燕起得了吩咐后便遣人前往最东边,他看着面前的民居,不知为何瞟了一眼薛蕴容身后。
  发觉到燕起的欲言又止,薛蕴容下意识偏过头,却见越承昀不知何时悄悄行至墙边,对着地面轻捻了几下。随后他站起身,对上她的目光但也不做解释,只道:“他们确实途径此处。”
  说罢,他错开身,露出空无一物的地面。
  薛蕴容顺着望过去,却不见地面上有半分异样,少顷又抬眸觑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
  他几番古怪举动,皆不符常理,但眼下活捉薛琢要紧。
  薛蕴容只得暂时按捺下心头的疑惑,低声吩咐燕起带兵行事。武卫营兵卒已将整座民宅围得密不透风,只等她一声令下。
  这座民居在夜色中分毫不起眼,府门紧闭,门栓扣得严丝合缝,若要硬闯得费好一番功夫。方才在城门边已绞杀了一批反贼,从人数上看已有不少,因此薛蕴容笃定,眼前的民居中,薛琢已无太多兵马。
  只是不知为何,里面并无半分响动。
  不欲硬闯,那最好是逼里面的人自己出来。若他再不出,便只能搭梯入院了。
  既不想伤人,也不能妨害周围民居。薛蕴容思忖片刻,忽然绕至此宅的侧后方,带头将箭羽处绑上一捆干草,借火把点燃,随即搭弓射箭,燃起的箭矢如流星般飞入墙后。
  随着数道火星划过夜空,不多时,中庭都冒起了火光。
  与此同时,民宅内。
  薛琢望着眼前纹丝不动的墙壁,脸色铁青。刚刚与他汇合在此的陈奉低下头,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谁也没有想到,先前他们精心准备的暗道竟在此刻打不开了。
  薛琢强压着怒火,又对着立架上的机关一次重复了一遍先前的操作,这下厚重的墙壁终于动了,可还未等众人欣喜片刻,方才的震动已然消失,只留下一个半寸宽的缝隙。
  “怎么回事?谁动过此处的机关,为何突然如此?”薛琢暴怒吼出声。
  他从蜀地一路筹谋至此,虽算不得天衣无缝,但也是耗尽心血,光是不动声色置办这座宅子并在其中挖出一条暗道来便已是十分艰辛。如今眼看着便能夜间暗潜入宫城,却在此出了岔子,叫他如何甘心。
  守在此处的侍从慌乱跪倒:“先前太常寺出事后,奴便回了这座宅子,自此守着这座宅子数月,绝无生人进入此地!”
  “那这暗道怎么打不开了?”
  顶着薛琢的怒火,侍从的冷汗顺着额角滚落,整个人发起抖来。
  陈奉在心中轻叹了口气,越过薛琢行至立架旁,伸手向机关摸去,片刻后,果然摸到一处松动。
  “殿下,机关许久未有人养护,竟损坏了,故而无法打开暗门,也就……无法进入暗道。”他看着掉落在手掌上的零件,又叹了口气。
  这条暗道直通宫城内最南侧的永巷一角,永巷内人迹罕至。若他们能顺利进入暗道,便不必走玉华门与禁军发生冲突。他们能带入城中的人手不多,因此这是最妙的方式。而先前,他们在许诺那几个世家时,也曾提起过这条暗道,众人都认为,如此隐蔽,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奉原先的计划是,借郑钰之手毒害皇帝,再通过宫中残存的势力除去太子,最后借谣言入主建康。可不知为何,却屡屡事败,就好像有人未卜先知暗中帮助皇帝,就好像当真有龙运庇佑皇帝一般。最后不得已之下,陈奉只得替薛琢寻了个不大像话的由头反了,再由诸世家在城外拖住中领军主力,他则带些精锐部下自西门而入。虽然途中波折不断,但好在也是顺利来到此宅。只要打开暗门,沿着暗道入宫,那么……
  因此,他们从未想过会失败。
  这机关由专人设计,轻易不会损坏,可谁料如今却在这节骨眼上……
  陈奉此刻只觉命运弄人,难道天意竟不能眷顾他们半分?难道陈梁郡王当真没有天命在身?
  眼看希望破灭于此,他取下景元帝与太子首级登基为帝的愿景几乎再难实现。薛琢心中涌起兵败后的恐慌,他再听不得半句,从身旁的黑甲兵手中抢过长刀,毫不留情地向抖如筛糠的侍从的颈侧砍去。
  眼睛圆睁的头颅滚了出去,鲜血溅了一地。
  陈奉静静看着并未有阻止之意,只是待薛琢略冷静一阵后,方才开口:“殿下,若非要背水一战,其实还有条路。穿过花廊向南,再拐入几间厢房,沿着小径走,最后便能从东边巷子出去,那巷子极窄,寻常无人会经过,但只要行至巷尾便能看见玉华门。只是,我们人手不足,恐怕……”
  他扫视一圈屋内屋外仅剩的黑甲兵,未尽之意已明。
  事已至此,薛琢那还顾得上其他。与其在此躲藏等着皇帝的人马找上门来,不如再奋力挣扎一通。他咬咬牙,当即便做出了决定,示意陈奉带路。
  然而刚出屋,众人便瞧见中庭泛起火光,那热浪随风飘来,灼得人脸皮紧绷。
  下一刻,从前门窜出一个跌跌撞撞满脸黑灰的黑甲兵:“不好了,这院子被围了,外面全是兵卒,正在向院中射箭,火势难控,已经快蔓延至此处。陈大人还是速速想个法子,带殿下出逃吧!”
  话音刚落,又一支带着火苗的羽箭飞来,这次却恰好落在薛琢脚边,烫得他猛地后退几步,可靴前还是被燎起一块黑洞。
  墙外适时响起梁平浑厚的嗓音与搭梯攀爬的动静。
  薛琢脸瞬间白了。
  他们逃不掉了。
  第73章
  他们逃不掉了。
  这个念头瞬间在薛琢大脑中出现。
  听见墙后搭绳梯的动静,他慌乱拔出长刀,下一刻,又几支冒火的箭矢飞来,险些将他的头发燎断一截。陈奉眼疾手快将他向后一扯,旋即朝廊下的黑甲兵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硬扯着薛琢向东跑。
  无论如何,向别处逃总比在此傻站着好。
  奈何一声声巨响轰然而至,民居的正门从内被翻墙而入的兵卒打开,后院内薛琢仅存的部下独木难支,很快便被中护军一一放倒。
  形势转变得太快,仍未回过神的崔茂一时呆愣在原地,直到看见墙头冒出的兵卒才浑身一颤,提起早已僵硬的脚想要跟上早已没影的薛琢。可偏在此刻,他双腿发软。
  他本就没有多大的胆,只是想到近些年崔氏的境遇,只觉形势越发不好。虽然阿父阿母都说大哥自愿前去华亭,但他自为大哥鸣不平。上数崔氏几代,有几人离开建康去做州官?
  他信重王大师,收到信后当即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又经由王大师结识了心思玲珑的陈奉。陈奉三言两语便说中了崔茂的心坎,世家为何要给寒门让道,当今陛下的心早就歪了!
  崔茂想了又想觉得实在稳妥。
  谁做皇帝不是做呢?当今陛下既已无法许诺崔氏荣耀,薛琢却可以,他自然愿意跟随。
  于是依照计划,崔茂跟随薛琢来到此宅,原想着等几人从暗道潜入宫中后便安稳在此守着,等到天明之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再去那小破屋将小妹放出与自己一道归家。
  可是如今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梁平甫一步入后院,便撞见冷汗涔涔、难以挪动半步的崔茂。
  身后的兵卒一拥而上,径直扣住了愣在原地、不敢抬头的崔茂。
  “就在前夜,你父亲还因你久久不归忧心万分。”抛下这句后,梁平也不管崔茂做何反应,由着兵卒将他押住,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快步向东追去。
  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建康城内的火光终于息了。在此天色将明之际,文通巷的某处民居中庭冒出屡屡黑烟,行走间佩刀与甲胄摩擦撞击发出的阵阵清响在这狭窄的巷间格外清晰。
  绳梯犹挂在墙边,中庭与后院满地皆是凌乱的箭羽。
  薛琢等人还未穿过几间厢房躲避,便被梁辉带人追上了。他从民居中被揪出时,脸上仍带着茫然、不甘与愤恨。他实在是想不通,中护军为何来的如此迅疾,这座民居又为何会被发现。
  民居外站满了手握长刀的兵卒,薛琢甫一被押着迈过门槛时,数柄尖刀直直指向他,无言的愤怒在顷刻间充斥着整条文通巷。
  梁平将刀背抵在薛琢颈后,力道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然而在行至薛蕴容跟前时,他忽而奋力向前一扑,奈何兵卒抓得极紧,纵使他使出浑身力气,也只是显得面容越发扭曲。
  “你以为你们就赢了吗,城外还有我的私兵,天下还有许多对你们心怀不满乃至恨意的世家,你们也得不了好!”薛琢不甘心地嘶吼着。
  薛蕴容淡淡看向他,随后将手中残存的箭羽放入箭囊中,却始终不开口,眼底的嘲讽与冷意尽显。
  薛琢还欲再作挣扎,旋即就被梁平啐了一口:“已是败将还在嘴硬!”他手上又添了几分力,随即看向一旁目光冷冷的薛蕴容,道,“殿下,末将先行离去,将这贼子押入牢中。”
  恰在此时,外街马蹄阵阵。有人骑着快马一路从城东门而入,扬鞭策马直至巷尾,高声禀报来自城外的捷报。
  “禀殿下,杨氏与赵氏已主动受降,其余两个世家与其兵马皆已被俘,暂且扣于郊外。伤兵不多,仍需救治,收尾也需时间,因此中领军特遣属下前来报讯!”
  “主动受降”一词说的微妙,来人提及时眼神不经意扫向形容狼狈、眼底几乎要窜出火来的薛琢。
  “不可能!”几乎是在声嘶力竭,薛琢满脸俱是难以置信,而后更是状若癫狂,竟朝梁平怒骂道,“还不帮本王杀了这丫头,与本王攻入皇城!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薛蕴容看着言辞混乱的薛琢,倏而笑了。
  能听信薛琢怂恿的人本就多为汲汲营营、见风使舵之辈,见势不对临阵倒戈也不足为奇。只是观薛琢神色,恐怕他对此行势在必得,从未想过会如此,是以骤然闻此噩耗便有如从云端跌落,美梦破碎,实在难以接受。
  “怎么不可能,看来郡王根本难以服众,难以承接天命啊。”说罢,薛蕴容冷声道,“带下去,押入天牢。等天明后中领军将那几家的家主押入建康后,再一并问审发落。”
  “难以承接天命”从薛琢谋划的谣言中而出,如今又被薛蕴容以寻常口吻还赠于薛琢。
  话音刚落,梁平死死扣住薛琢,与身旁的副将将他半拖半押着从她身旁经过。然而走出半米远,又见薛琢用力挣扎。
  他似乎被“天命”戳中了心事,满脸涨得通红,五官扭曲,仍在怒骂:“狗皇帝不过是运气好,投生在太后腹中,名正言顺成了太子。什么天命,都是胡说八道。大家都是同宗同源,凭什么是你们家做皇帝,又凭什么是我们承袭这郡王爵,只能守在蜀中。”薛琢心有不甘,后半句已化作无力的喃喃,“你们只是运气好罢了,居然能找到这座宅子……”
  没有等他说完,梁平径自将他带走了。
  而后便是崔茂,他双手被绳索缚住,被两名兵卒左右牵制。整个人失魂落魄,几乎是被半推着才得以挪动步子,连崔蘅音的呼唤也置若罔闻。
  文通巷内的兵卒空了一半,穿巷而过的风声渐渐小了。一缕曦光穿透云层,天光大亮。
  薛蕴容心里默念着薛琢所说的运气,忍不住回望了站在不远处的越承昀一眼。无人知晓此处有这么一座特殊的民居,他为何会知晓?
  越承昀自说出了那番话后,几乎再未开口。此刻薛蕴容望去,莫名觉得他周身一松,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刚从经年的噩梦中解脱,整个人如释重负。
  见她定定看过来,他忽而笑了笑。
  但谁都没有先说话。
  “殿下,”燕起点完兵卒,从门边走来,打破了沉默,“城中或仍藏有贼子暂存的手下,属下想带人在城中搜查收尾,殿下与驸马可要先行回府歇息?”
  薛蕴容正要作答,却听从身后传来一声“不必”,声音有些沙哑。
  越承昀以券抵唇清了清嗓子,看向薛蕴容:“我随燕起一道,你回府中吧。”他垂眸看到她脸侧的血污,想要为她仔细擦去,可抬起手后又瞬间发觉自己手上也尽是污渍,最终只是笑笑作罢。
  随后他又偏过头看向燕起:“我带些人去南边。”
  燕起愣了一愣,旋即便点了队人给他。
  “你……”薛蕴容这才从方才一瞬的怔松中回过神,忽然叫住他,“我与你同去。”
  说完,暗自吐了口气,越过他向巷尾走去。
  原先的马匹皆束在西城门边,薛蕴容走在前面,心中浮现出近一年来的许多事。
  她想,等事情了了,再回府问问他。
  看着前方渐渐远去的身影,越承昀心中五味杂陈,但更多的则是庆幸。
  薄雾渐散,天色既明,熬过了惊心动魄的昨夜,前路应尽是光明。
  他余光扫过身后的一队兵卒,正要示意众人跟上,忽然发现其中一人低着头,似乎因为疲惫有些站立不稳。看身形竟莫名有些眼熟,还未等他开口,一道寒光直冲他的面门而来,他下意识朝右侧一偏,拔剑欲挡,却见那人骤然换了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