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重生) 第29节
  “你说那几个校书郎来此是为何?”
  校书郎。
  想到在渤海郡时,几人意外交谈的内容。越承昀眉心一跳,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他强压住心头的凉意,看向梁恪:“可有程姓之人?”
  “你怎知道……对!是有个姓程的。”梁恪先懵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就是你的那个朋友。”
  “叫程束,是不是?真是巧了。”
  梁恪完全没有察觉到越承昀神情的变化,几乎沉浸在感慨巧合之幸中。
  越承昀的心却一寸寸下坠,他不愿去猜那个可能性。
  前世春祭的确无事,可第二年春祭却出了事。
  本是小事,可瞬间却流言四起。都说陛下春祭心不诚,这才出了差错,甚至还说出了祭文细节。孩童唱着歌谣在大街小巷乱窜,茶楼的说书人话题拐上山路十八弯也要凑上这热闹。
  子虚乌有之事,引得阿容焦头烂额。恰好景元帝突然病重,又生出“陛下心不诚上天降灾”的流言。听着便觉无稽之谈,可这流言竟然越传越广。
  无人推波助澜,绝无可能到那种程度。
  没多久,太子亦出事端。
  想到这个节点,越承昀心一紧。
  彼时自己对景元帝怀有偏见,对诸多之策未解其意,觉得太子一事是巧合,面对阿容捕捉到的蛛丝马迹只觉是她疑心重、草木皆兵,甚至与她据理力争。
  可如今将这些都排布在一处,竟生出寒意。
  她带着痛意的决绝目光犹在眼前,饱含崩溃情绪的长剑划破他的衣袖、直直刺入胸前,她说:“你我二人,到此为止。”
  心脏猛的一颤,越承昀喉头感受到一丝腥甜,不敢再回想。
  可第二年之事为何提前了,前世程束并未参与春祭,倒是他说同僚去了,难道他是变数?
  “竟说来就来。”犹在怔愣之际,梁恪放下手中的笔,伸手推了推他,“发什么愣,人来了。”
  身着青色官袍的校书郎走近,拇指相抵朝二人作了一揖。
  下一瞬,此人开口笑道:“承昀,多日不见了。”
  眼前的人像一时模糊了,谢寅半开玩笑的话语盖住了眼前人的声响:“这朋友,你该当心。”
  第30章
  面前好友仍是旧日模样,可越承昀难再看清他的心思。
  不管他是不是前世那个变数,他都不是表面上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单纯。
  “你怎么这副神情?”程束笑着走近,伸手在他面前虚晃一下。
  话音未落,一旁的梁恪便抢着开口:“承昀刚刚病愈,想必精神不济。我刚刚和他说话,他也时不时恍神。”
  一句话唤住了程束,越承昀也顺势移开视线,神色恢复如常。
  “风寒罢了。”他截住程束发问的话头,指了指身侧探头探脑的梁恪,“这位是怀正十三年的进士,梁恪。”
  面对被好友指着的、满脸含笑的人,程束收起关切的神情,不失礼节地朝梁恪又是一拜:“梁大人。”
  而梁恪一把抬起程束的手,嘟囔着“也太客套了”,便将他拽入座间。几句插科打诨下,浑然没有初见的生疏。
  “你们秘书省门下来此,是陛下有何吩咐了?”听他们谈论了几句,越承昀将话题掰回正轨。
  程束看着眼前敛了神色的二人,解释道:“此次春祭,礼乐署需要古乐《风回》的谱子,但曲谱有缺,因此命我们前来勘校。”
  “好在所缺的不多,加上太常寺有众多精通音律之人,约莫今日便能完成。”程束神态自若,视线向下扫过案上未完成的祭文,奇道,“怎么是梁大人独自写这个,我刚刚来此,还瞧见两位太祝丞在官道上闲谈呢。”
  好熟悉的话术,越承昀皱起眉。回想此前数次见面,程束似乎都用这相同的套路言说,只是自己从前从未留意。
  虽然往日也有人偷闲,但眼下春祭在即、事关重大,可能性极小。思及此,他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道:“春祭要紧,闲谈一事可能是你看错了。”
  面前的人满脸被好友反驳的难以置信,正欲开口,从署外走来一个人,瞧身上服制,应是礼乐署的人。
  果不其然,他行了一礼后径直走向越承昀:“大人,礼乐署有急务。”
  目送二人离去,梁恪看着明显有些不忿的程束,劝慰了几句。不多时,程束神情果然缓和许多。
  礼乐署的事务不算繁杂,只是快结束时,遇到了传说中的周大人,是以待真正事毕时,又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越承昀走出礼乐署,已至申时。
  重新回到太祝署内,祭文已经完成。刚好看见程束对梁恪说了什么,梁恪竟满脸感激。
  “我也是在典籍中所见,能帮上忙就好,不足挂齿。”
  走近刚好听见这含混的一句,越承昀顿感不安,索性直接拿起祭文检查了一番。
  旁的问题倒没发现,只是一处字眼改动让他迟疑了:“我记得此处原本是‘昭告皇天后土’,怎么临时改成了‘皇天地祇’?”
  “怎么了?”梁恪心头一跳,凑上前解释道,“程大人提议改成这个更好,我搜寻了典籍,没发现不妥,觉得可用。”
  “春祭是为迎万物之生、祈来年太平,往年均用‘后土’是它合阳祀之礼。而《周礼》郑注明言地祇主阴,大约不够稳妥。”
  “程束并不熟悉其中章程,还是改回原句较好。”
  只这一处不显眼的变化,越承昀仍旧心惊不已,看着面犹怔愣的梁恪,再也难以控制情绪:“他未知全貌便敢告知于你,是在害你!你竟也敢用?若刚刚没能发现此处错漏,将祭文呈了上去。假使春祭上出了岔子,你也完了!”
  梁恪没有想到此处,有些懊恼,正要开口却被程束疾言打断:“你与公主出游后,脾气倒越发大了!我倒高攀不起了。”
  此话一出,梁恪瞠目结舌。
  不是在谈祭文差错吗,这怎么还扯到那处去了?可了不得!
  于是连忙打圆场制止:“程大人也是好心,只是我没思虑周全,是我的错。”
  他拉住越承昀,还欲劝说,却被署外刚回来的两位太祝丞叫走了。他只好忧心忡忡地揣上祭文,边走边回头。
  快至酉时,署内人渐渐少了,这一角落顿时只剩这两人。
  似是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妥,沉默片刻后为了缓和气氛,程束又僵硬地转移话题:“你与公主一同出游,都去了哪里,可有意思?”
  此刻越承昀已存了七成疑心,听见他这话不知他想试探什么,思忖片刻答道:“我去了北地,还遇见了严清,他让我向你问好。”
  他一字一句说着,目光不放过程束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在听见久违的二字姓名时,程束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旋即脸上带了点笑意。
  可下一瞬,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可是那日他临走前和你说过,你为何并未告诉我,何事绊住了你?”
  “王氏的茶如何?”
  没人注意到,门边洒扫的一名仆从悄悄停下了动作,凑到了门边。
  *
  清安宫内,成安躬身在景元帝耳边说了什么,在得到陛下的眼神示意后,便退下了。
  薛蕴容放下茶盏,看着成柯离去的方向,有些好奇。
  景元帝亦不隐瞒:“太史令夜观星象、认为今年不再适用往年旧乐,选出了《风回》一曲,刚刚来人上报曲谱已补全,祭文也大致完成了。”
  薛蕴容了然。
  今日亦是为春祭之事入宫,眼下事事妥帖,便放心了。
  景元帝看了眼天色,亦催促女儿早些回府,于是赶着酉时的尾巴,薛蕴容带着秋眠出宫了。
  出了玉华门,车夫架着马车沿官道向东而去。
  薛蕴容以手支额闭目养神,忽然被秋眠一声惊呼唤醒:“殿下,驸马在前面。”
  秋眠正掀起车帘,见公主凑近,立即指向前方策马的人。那人左手牵住缰绳,细看手臂仍有些发颤。
  “拦下他!”
  不多时,车夫扶着人上了车。瞧着面前脸色难看、失魂落魄的男人,薛蕴容皱了皱眉。
  越承昀仍处于恍惚中,程束破防后的怒喝在他脑中回荡、嗡嗡作响。
  “谁不爱权势?我想快点上爬有错吗?”
  “你我都出身平原县,我知晓你比我聪明,可我也不差啊,凭什么入了建康你便能得此机遇,我也想走捷径有何不可!”
  “是!我是存了离间你们的心思,可是我没有想害你,就算你与公主分开,以你的才能,陛下还是会用你。况且,你与公主并未分开,我这点伎俩不是也没成?我向你举荐那些寒门子弟,不正是为我们铺路?”
  “你根本没有想助我之心,反倒屡屡阻我,是我错看你了。”
  ……
  洋洋洒洒蹦出一堆指责。他不知从何时起,昔日旧友竟如此恨他。
  “可陛下待贤之心比你口中那些荒唐世家诚多了!你不是一直不齿他们的所作所为吗?我们不是说好要一道压下这不良之风吗?如今怎能!”越承昀一把揪住程束衣领,眼底透出浓烈的悲伤。
  怎能一边装着痛恨的模样怜惜被压迫的平民,一边主动凑上去和他们同流?甚至想成为那样的人。
  前世陈梁郡王的刀直指御座,建康兵乱、百姓流离失所之际,你在暗喜吗?
  旧时夫子的教诲、昔日约定时的决心你全都忘了。
  越承昀脑子昏昏沉沉,几乎在心里认定,就是程束。
  他不知自己如何与程束结束的争吵,不知如何走出的太常寺,不知如何跨上的马匹,亦不知何时上的这架马车。听见身侧熟悉的声音,他感觉手臂痛极了。
  迷蒙的视线中依稀辨出熟悉的面庞,越承昀拽过她伸来的手,贴在颊侧:“阿容,人心真的瞬息万变吗?”
  说完这句,还没等到薛蕴容的回应,他便骤然脱力了。
  手心像贴着刚烧开的铜炉,烫得心惊。薛蕴容连忙撑住越承昀的身子,不让他磕在案边。
  秋眠见状掀起车帘催促车夫:“快些回府!”
  *
  夜深,巡街的兵士都有些困倦。不远处的墙上传来动静,一队人顿时精神了大半。匆匆前去查看,发现是一只野猫,又嘟囔着离开了。
  兵士队列远去,几丈外的巷口冒出来几人。
  一个侍从模样的人朝另一个蓄着长髯的男子汇报着什么,说完便匆匆告退了。待人走远,长髯男子在脸上摸索片刻,竟直接摘下了一片须状物,那胡子原来是贴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