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别梦(重生) 第20节
  卢嫣有些恍惚。
  略定了定神,她止住呛咳声,视线又移到作无言状的好友身上,忙起身拉薛蕴容入席。
  “你还想吃什么?我吩咐膳房再做一些。”卢嫣挨着薛蕴容挤眉弄眼。
  俨然是误会的情状。
  女使端上早膳的空隙,薛蕴容用眼神制止了卢嫣,小声道:“死丫头,别多想,什么也没有。”
  也不知身侧的人听懂没有,只一味的嗯嗯两声应付过去。待薛蕴容带着薄怒要发话时,她却表现出一副无辜的神情。
  “这个杏花糕不错,是我府上的厨子最为擅长的,你尝尝。”卢嫣转而夹起碟中样式精致的糕点,转移了话题。
  这两人的小动作做的毫不隐晦,越承昀虽然装作没听见,但视线总是时不时落在薛蕴容面庞。见她难得流露出的羞恼神情,灵动的让人恍然以为回到了当年。
  越承昀一时间五味杂陈。
  看着自家夫人逗表妹的场景,始终默不作声的谢寅终于轻咳一声,将桌案间的氛围掰了回去:“今日承昀可要与我一同拜访严清?”
  听见此言,越承昀将视线从对面收回,迟疑片刻:“会不会叨扰了他?我已许久未与严兄往来了。”
  “这倒是不必担心。”谢寅放下长箸,解释道,“去岁我初至渤海郡时,他曾向我问过你。”
  听见他提及严清曾谈及自己,越承昀心中感慨万分。
  原以为在严清眼中,他们只是同院之谊,不然为何严清临行前也未曾告知行踪?可此番看来,或许严清只是没来得及。
  “严清住处离这不算远,只是若要拜访,还是尽早启程为好。”
  “那你们自己去,我带阿容逛逛渤海郡。”卢嫣匆匆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开口道。
  又交谈几句,便定下了几人今日的行程。
  从郡丞府沿街打马,向西行三里,便是严清所住的官廨。
  出了府门,拐入属官区,人烟渐稀,越发显得安静。
  在有规律的阵阵马蹄声中,谢寅终于开口问道:“你来冀州,是陛下授意?”
  越承昀抬眸,见谢寅指尖来回摩挲着,似乎若有所思。
  他暗自思忖着,答道:“年前从吴州回建康,陛下便如此吩咐了。”
  只见谢寅点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随后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阿容很好,你若有心相守,也试着理解她、理解……陛下吧。”
  “到了。”
  未等他回复,谢寅已勒马停在一处一楹三间的官廨前。
  门房认出了谢寅,立即遣人传讯,自己则是殷勤地上前牵马。
  在门房牵马的间隙,越承昀忽然开口:“秋风未起而梧叶先凋,此为四时之序。陛下所行,我当效鸿雁,知寒而南向。至于我和阿容,”他低下头,须臾间笑了,“时日还长,全权在她。”
  “谢大人,今日是有何要事……”官廨内有人匆匆走出,在行至门前时骤然一愣,旋即眼睛微微瞪大,不可思议地喊道,“承昀?”
  二人被严清引入院内。
  跨过小院便到了正屋,屋内北墙立着一个榆木书架,上面不甚整齐地摆放着几卷书册。有几卷不成册,散乱在东窗下的案头上。
  严清环顾了一圈,似也觉得案头杂乱,面露赧意,举手投足间带上了些许拘束。
  他转身提起铜炉盖子揭开,热气霎时从中蒸腾而出。严清将热水倒入漂浮着茶叶的茶盏中,茶香顿时漫起。
  “我这实在没什么好茶,怠慢了。”
  “怎会?”越承昀接过陶盏,笑道,“当初我们在观梧时,连茶碎都饮过。”
  严清听罢,只一味闷声笑着。
  “你来了此处,当初怎么也不告诉我与程束,一别后竟断了音讯。”越承昀润了润嗓子,开口问道。
  “嗯?”严清一时间未反应过来,“我和程束说了啊。”
  见越承昀满面不解,又补充道,“当初我行程远急着赶路,你又被陛下紧急传入宫中。我正发愁时恰好在院中遇到了回来的程束,便托他向你告别,你竟不知吗?”
  说完,他亦是不解,皱眉思索片刻又道:“许是他忙忘了。”
  “彼时秘书省的敕令还未下,这也能忘?”在一旁饮茶的谢寅冷不丁开口,话语似乎带刺,眉目却依旧含笑。
  对于程束此人,谢寅虽未接触过,但亦有所耳闻。一半是来自表妹偶尔的言谈,一半则是来自皇城中“驸马的朋友”的流言。
  他放下茶盏,见二人怔愣,挑眉后答道:“金殿一试后,陛下传令所有进士三日内待诏。”
  言下之意,程束不可能没空。
  严清犹豫片刻,还是替他辩解了一句:“可我那日见到程束时,他刚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下了车还在与车内人谈话。似乎心事重重,应当是有事要忙吧。”
  “什么马车?”
  越承昀依稀记得,殿试结束后几日程束还与自己说城郊风景甚好,他与自己说乐得清闲,打算独自去踏青。
  程束与自己一般,在建康并无亲眷朋友,可怎么听严清所说,他在观梧巷另见了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此前好不容易埋入心底的疑问在此刻又被挑起,越承昀急急追问。
  似乎被越承昀的反应惊住,严清愣了一瞬后才极力回想:“……旁的倒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拉车的马额头上竟缀着金饰。”
  听见此话,连谢寅都拧起眉。良久,他终是开口:“太原王氏,最喜奢华。那几日王氏家主刚好被陛下传入建康议事……”
  王氏只不过在那几日停留建康罢了。
  想到这,他眉心纹路更深,直直看向抿唇不语的越承昀:“你这朋友,倒有些意思。”
  第21章
  马车驶出郡丞府所在的坊市,朝着渤海郡城南最繁华的街市驶去。薛蕴容挑开车帘,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越向南边身着胡装的人便越多,甚至还看见了几个须发皆卷曲的波斯人,正说着蹩脚的汉话。
  “这是要去哪?”
  卢嫣循声凑过来,笑吟吟地指向前路:“南边开了几家胡商铺子,有珠宝、葡萄酒和香料,我带你去凑凑热闹。”
  渤海郡南市,胡商铺子云集,可此处汉人居所又颇多,因此南市街巷颇有杂糅的风格。
  在建康,这些胡商铺子薛蕴容不是没有见过,可此时与卢嫣一道,又别有一番滋味。
  马车在南市街口停下,卢嫣熟门熟路地带着薛蕴容穿过拥挤的街道、无视了各种叫卖声,终于在一家香料铺停下。
  “你如今倒是转性儿了,怎么不先看首饰了?”薛蕴容打趣道。
  身侧的卢嫣听了这话忽然转过来,将她揽至身前,只是抿了抿唇,将她往铺内推。
  挑起珠帘的声音惊动了店家,一个胡女从里间走出,看见卢嫣时又绽出笑容:“夫人来了,年前您嘱咐所需的香料这几日已经备好了,就等您来取呢。”
  话语间,卢嫣俨然是常来的熟客。
  “呈上来看看吧。”
  迎着薛蕴容不解的目光,卢嫣笑着解释:“你不是一直睡不好嘛,先前的安神香你用了太久许是无甚作用了。这女老板的夫婿是西域行商,年前去了趟波斯,我特意托他带些安息香。本想着过些时日寄去建康,眼下你来了倒是正好。”
  薛蕴容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辩解自己睡得安稳,就被卢嫣高声打断。
  “你可别狡辩,我分明闻到了你身上苏合香的气息。”
  她接过店家递来的铜匣,径自揭开铜锁扣,绸布上躺着几块泪滴状的浅黄色香料,凑近轻嗅,还有一股松子糖般的甜味。
  “女郎放心用,这安息香货真价实,比之苏合香更能安神助眠,味道也好。”店家在一旁贴心补充。
  薛蕴容怔怔地接过香料,她曾竭力掩饰的东西原来阿嫣早就看在眼中,心中顿时涌入一股暖流。过了几息,她才开口,郑重道:“阿嫣,多谢你。”
  只见卢嫣立即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语气轻松:“现下你该陪我去‘金玉满堂’了。”
  金玉满堂,是渤海郡南市最大的珍宝阁。胡商往来频繁,因此店内款式新奇多样,当地家中富足的女郎都会来此挑选首饰。
  出了香料铺向东拐,远远就能瞧见珍宝阁金灿灿的牌匾。
  卢嫣兴致满满地拉着薛蕴容,心说今日必要给阿容也选几样可心的。只是好端端的,前面怎么围了一圈人?
  离得近了,人群的议论声也清晰入耳。
  “中边那个不是从前那抄书铺子掌柜家的小郎君吗?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谁说不是呢,那掌柜的犯了事,阖家全进去了,只有这小子活了下来,可出来便成了奴籍,被带入了高府。”又有一人暗自唏嘘,“许是惹了主家厌倦了,高氏可不好惹……”说着,他抖了个寒颤,作噤声状。
  “可惜了,我依稀记着,他曾经还想考取功名呢。”一侧的商户打扮的中年男人长叹一声、摇着头离开了。
  人群顿时破开一个口子,薛蕴容终于得以窥见其中景象。
  几个衣衫单薄的小奴齐齐跪成一排,高矮胖瘦不一,因此中间那个脊背依旧挺直的青年格外显眼。那人垂落的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面容。
  一旁的人牙子则剔着牙,叉着腰吆喝。
  薛蕴容略看了两眼,被卢嫣唤住催促:“我们走吧,你也不缺仆从,况且这些是从高氏发卖出来的……高氏的人我们少沾染。”
  此处天高皇帝远,纵使是谢氏与卢氏,在当地豪族面前也要退让几分。更何况,渤海郡郡守就出自高氏。
  还是不要给表哥添麻烦了,薛蕴容收回视线。
  谁知下一秒,裙摆忽然被一人揪住。
  那跪在中间的青年膝行上前,细瘦的指节紧紧扣住了她的衣角,动作起伏颇大,破旧的袖口难掩伤痕累累的手腕。
  “你干什么?”卢嫣拽着薛蕴容便欲后退。
  身后的人牙子也骂骂咧咧一句“小兔崽子”想要将他拖回去。
  可是裙边的手越发用力,隐隐泛出青白的指骨。
  那人身子晃了晃,终于抬起头,露出额发遮挡的湿润的眸子。
  这双眼睛,竟有几分像……卢嫣惊诧地掩住嘴唇,将话头咽了下去。
  “贵人,您能不能买下我,我什么都能做。”青年双唇颤抖,缓缓吐出这句话,身子却伏的更低。
  “求求您。”
  漆黑的眼眸泛着水汽,又带着几分倔强,直直的看进人心底。
  人牙子的怒喝、卢嫣轻拽她的力道都渐渐隐去了,薛蕴容一时怔愣。
  “你在高氏犯了什么事?”须臾,薛蕴容终是醒过神,低头问道。
  青年手指顿时卸了几分力道,埋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