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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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北夜色茫茫,疾驰马上时风声听来如鬼哭狼嚎。
  尽管灼玉曾特地了解关于匈奴的一切,然而真正走上此路,才知路途艰险。自王庭惊险逃出,少年带灼玉混入商队,穿过匈奴人口中的“亡魂漠”,半途遇了狂风卷沙,二人险些被埋。
  撑过亡魂漠,东进阴山,入天刃峡,经过悬羊木哨塔时险被哨兵察觉,好在有阿姊安排的少年周旋,灼玉也会些匈奴语佐以伪装。
  天刃峡后,还有野狐岭。狭窄山道贴着崖壁盘旋,下方黑水涧怒吼,他们犹如崖上岩羊,稍不慎就会坠入黑水涧摔得粉身碎骨。
  人在天险面前何其渺小。
  脚下已然无力,灼玉几度要站不稳,更不敢往下瞧。
  这一路上,她不断想起阿姊。一个仆婢出身的女子,一朝穿上从未穿过的华服,冠以公主尊名,却被故乡的兵马护送着走上不归路,随昭军经过此荒凉崖道时,阿姊又该如何茫然?
  阿姊,阿姊。灼玉捂住心口,压住令人窒息的闷痛。
  “公主不舒服么?”
  匈奴少年用胡语问她,他不知翁主公主的区别,一律称公主。
  灼玉缓了缓:“多谢,我很好。”
  少年点点头,忽道:“这条路,汉氏阏氏也走过。”
  他回忆起来:“几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去给汉人当向导引路,见到了被送去王庭的汉氏阏氏,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她的侍女害怕匈奴人,知道再也回不了中原,更不想被匈奴人嘲笑汉使懦弱,经过此处时假装不慎坠崖好自尽。当时我就在旁边,阏氏死死盯着崖下,竟朝悬崖迈了一步。
  “我以为她也撑不住了,但我没制止,也没提醒其余人。这样美丽无辜的女子,入了王庭定会被他们欺凌,更一辈子回不了家,不会比死更好。”
  不必少年再说,灼玉也能猜到后续,但她郑重聆听着。
  “阏氏只看了两眼,忽地扭过头后退,双手攥着拳,不住念叨着一句话,我不懂汉话,很久以后再问阏氏,才知道那句话意思——
  “我不会去死,永远不会。”
  短短几字道尽阿姊的倔强和不易,灼玉似遭一击,连日奔波她已流不出泪,只朝下方望了眼。
  黑水涧翻涌,似恶龙怒吼,只看一眼便会腿软。
  可一想到阿姊的这句话,她胸中就涌出不屈。是对战乱的厌恶,对被无德上位者肆意当作棋子摆弄的怨恨,更是对所谓命运的不屑。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就该接受所谓的命运,世上哪有注定的命运?不过是恶人用于诱哄受欺压者乖乖承受盘剥、是弱者用于逃避的说辞!
  灼玉攥紧了手心。
  阿姊说得对,她不怕死,她可以死,但她不会去死。
  永远不会。
  凭着这股劲,灼玉一路不曾拖后腿,跟着身强体健的少年逃至滦河初源,数日后他们逼近汉地,但也将面临比黑水涧更大的危机。
  此处有匈奴的兵马驻守。
  他们挑隐蔽之处走,可还是碰上一个巡逻的匈奴哨兵,那是个身形高大之人,皮肤黝黑,杀气凌人,直直骑马朝他们二人来。
  “什么人!?”
  他用匈奴语喝住了二人。
  灼玉稳住心神,随着少年用匈奴语应道:“我们是王庭派去当城的商人,跟商队走散了。”
  当城虽是大昭地界,但胡汉势力混杂,匈奴人在当地培植了不少胡商。少年早已备好王庭所给信物,往常是可以畅通无阻的。
  但这名兵士一听王*庭便狐疑地朝他们来,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架势,他紧紧盯着灼玉:“抬头!”
  灼玉抬头,随后愣住。
  来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欣喜跳起:“阿兄!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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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青年讶异,随后不悦地皱眉按住她额头:“都说了叫义兄!”
  他往灼玉身侧望去,虽未说话但眼中的失落显而易见,知道他在期待什么,灼玉顿时热泪盈眶,兄妹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对阿姊的关切,但都极力克制住。
  匈奴少年见她的人来接应,忙道:“我得加紧回去报信,出来得太久,他们怕要怀疑阏氏了!”
  灼玉也想阿姊身边多个可信之人,忙送少年离开。
  不及叙旧,她忙拉过义兄:“左贤王和容凌死了,左贤王庭正是大乱,单于应当不会发动大战,但他已知晓容濯来高柳塞的事,高柳塞都尉是吴国旧人,阿姊让我回来报信!”
  “贾钟?!”
  靳逐也不敢置信。
  但阿姊的话他素来不会置疑,速拉灼玉上马:“殿下那个疯子已经来了当城,我们得快走!”
  二人策马飞奔,半途却遇到一个匈奴散兵,因靳逐的部下亦无既认识灼玉又会胡语的,此番靳逐是孤身前来刺探,他身边没帮手,被那匈奴人占了先机,他一箭射中了他们的马。
  幸而靳逐反应快,迅速捞住灼玉并降服那匈奴兵士。
  但他们面临了新的困境。
  唯一的坐骑没了,灼玉还在坠马时不慎崴着脚,若靠走回当城,恐怕要走两日一夜都不够。
  而靳逐俘获的匈奴士兵招供称王庭正南下发兵!
  或许已有单于的亲信持容凌的信物快马加鞭赶往贾钟那。而容濯和靳逐的部将们还因贾钟多次抵御匈奴有功又是父王的旧部而对他深信不疑!
  贾钟若反,不止容濯,大昭千万军民也将被卷入战乱中。
  这一刻,灼玉理解了阿娘。
  也明白了阿姊。
  他们等不了多久。
  大昭边塞的将士也等不了。
  不远处有个因汉匈战乱而荒败的村落,灼玉果断拉住靳逐:“靳逐,你给我记好了!廷尉府张坦、高柳塞贾钟、赵国都尉宁云!这三人身居要职,都是容凌旧部,单于必派人策反,高柳塞首当其冲,你得先回去报信!”
  靳逐用力拉住她:“你干什么?你也想学阿姊么?!”
  他罕见地有了兄长的威严,执着于带她回去:“阿姊偏心你,若知我弃你而去定不原谅我!我暂时救不了阿姊,但不能连你也救不了!”
  灼玉冷静道:“荒村中多的是躲藏之处,我只要躲好了,即便有匈奴兵过来亦不能发觉我!我不会有事。你想让阿姊和千万兵士的辛劳白费么?还是你瞧不起我本事?!”
  她冷声喝道:“走!”
  如此凌厉果决,与阿姊简直如出一辙。“你们两个多事的女人,为何不能再自私一点?!”
  靳逐红着眼圈背起灼玉,寻了荒村中一处相对隐蔽的破屋,把她藏在柴禾堆里,恶狠狠道:“老实等着!”
  灼玉压下动荡心绪,仰起脸对他嘿嘿一笑:“好。”
  靳逐大步离开,走到院门边回头看了眼,蓦地想起很多年前拉着他衣袖,追在他身后跑的小哭包。
  转眼妹妹已长大,长成阿姊那般坚定果敢的女郎。
  他也该更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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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城。
  夜幕降临,城中胡商所开酒肆笙歌艳舞,酒肆中一处僻静的厢房中,容濯和衣而卧,皂靴未褪。
  他与靳逐带精锐暗中来到当城,出于谨慎,选了皇太子最不可能出现的酒肆栖身,另派了个身形与他相似的人伪装太子率军驻于城外。身手最好的缙云缙武早被他派去弹汗山探查,前日缙云急急传信,称左贤王庭似有异动,且派人南下搜寻几个逃奴。
  他们直觉是灼玉,靳逐伪装匈奴人前去滦河探听。
  靳逐是灼玉义兄,绝对可信。但容濯心中依旧难定,遗憾自己生来体弱,不能如容铎那般习武带兵,既要小心确保自己身为储君不被挟持,又无法亲去接应她,唯有在此干等。
  短暂小憩片刻,闭眼尽是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
  咚、咚!
  门外叩门之声粗狂。
  “开门,酒、酒……小二,要三壶上好的马奶酒。”
  抱剑守在门边的祝安猛地睁眼,但容濯已先他一步大步上前开了门,把门外的醉汉拉入厢房中。
  “如何?”
  “灼、灼玉让我送信!”
  靳逐一路疾跑,夺了匈奴兵士马匹,冲破重重阻碍。狼狈得像个流浪汉,气息未平复,他将已刻入脑海中的话一字不漏道出。
  容濯盯着他,清越声音沙哑得厉害:“阿蓁呢?”
  靳逐噎了下,声音蓦地低沉而艰涩:“她崴了脚,担心延误军情,躲在百里外的荒村里,让我先回来传信!她还特地叫我给你带了话!”
  容濯舒了口气,如濒死之人抓住一线光,拿起配剑往外走:“有什么话她该亲自与我说。”
  他不想从靳逐口中听到她怀着必死之心无奈托人转述的遗言。
  靳逐见他如此,心想灼玉那日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
  他急道:“她让殿下冷静务必!揪出判将、应对匈奴人!说若您因为她一人不顾大局,别说上辈子,她这辈子、下辈子她也不会再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