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容濯想了想,问靳逐:“你说,容凌为何要挟持阿蓁?”
靳逐道:“牵制殿下和赵王。”说到此,他骤然醒悟,若这样的话,容凌势必会与左贤王严加防备,哪怕扮做商队救人亦不可。
靳逐凝眉:“那得仔细想想,若能从匈奴内部打乱就好了。”
容濯忽地抬眸,定定地看着北方将熄的星辰。
“你说,阿蓁会这样做么?”
他问的是灼玉,靳逐却想到了另一个人,他笃定道:“会,灼玉和阿姊都非善茬,当初在吴国还是舞姬时,她们就曾通过离间借刀杀人报复了一位恃强凌弱的权贵。”
这样看来,他们要设法联系灼玉,与她里应外合。
缙云来报:“殿下!属下与缙武赶往当城的道上遇到了素樱夫人,把她带了回来!”
“带过来,孤要见她!”
容濯大步往外走。
高柳塞官驿。
在边塞流浪徘徊十余日,素樱形容狼狈,枯槁苍白。
灼玉因她被劫,纵然她并非有意,容濯亦无法心平气和,微带寒意问:“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灼玉敏锐,不会在吴国仍有余党在逃窜的前提下仍让护卫在外守着,只身入医馆寻人。
且她那日神思恍惚,定然发生了足以扰乱她心神的大事。
素樱亦是不解,细说起前后经过:“可我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何急着追问几年前被王寅*按入水缸责罚的事。还要特地遣退护卫,好像生怕护卫听到了一样。”
容濯想到某种可能。
他再追问:“她被王寅按入水缸之时发生何事?”
素樱细细回忆起。
……
片刻之后,容濯与靳逐离开了素樱所在的客栈。
靳逐默然跟着,忽见那清雅身影一踉跄,用力地捂住心口。
“殿下!”
靳逐吓了一跳,想起去岁秋在上林苑时曾问容濯曾在观星台吐血,担心是他的旧疾犯了。
“殿下,您怎么了?!”
容濯目光定定盯着地面,他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扶着墙勉强稳住身形,手背青筋凸起。
耳边不断浮露素樱的话。
“她许是受刺激了,从水缸里出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那两日她常失神,一会茫然一会决绝。偶尔夜里会把头蒙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不知骂谁‘混蛋’,偶尔梦里哭着说什么‘你怎么才来’……”
“似乎是四月初的事,便是安阳侯去吴国的前一个月。”
每一句话都似一把刀,心口传来剧痛直侵入骨髓。
容濯缓缓闭上眼。
靳逐正是慌乱,容濯忽而直起身大步朝前走去。
“殿下——”
“孤无恙。”
容濯声音透出沉痛的喑哑,仿佛尖刀割过,每个字都在痛:“靳逐,孤不想再让她等了。”
他现在就想见到她。
疯狂地想。
-
塞外入暮后很冷。
灼玉指尖止不住地发抖。
并非因为天凉,是因今日黄昏时偶然间听到的事。
阿耆尼闲来无事传她去闲聊,同她道歉,称先前是他太鲁莽,让她原谅他的冒犯,还让她放心,往后他会看在阿姊份上尊她为贵客。
虚情假意谈到半途,他安排在大昭边塞的探子归来。
仗着灼玉不会匈奴语,阿耆尼并未刻意压声,当场告诉容凌:“昭太子当真带兵朝高柳塞来了!”
容凌对此讶异,问阿耆尼:“左贤王意欲如何?”
阿耆尼放肆地撂下妄言。
“不是说大昭戍边将领之中有你的人么?明晚扫清大单于这一障碍之后,我要你联络你们的人,与我里应外合擒拿昭太子。
“届时我要昭太子亲眼看着他的情人在本王的身下讨饶!”
这次容凌未打断阿耆尼放肆的荤话,探究地看向灼玉,她依旧表露得完全不懂匈奴语。
容凌在她这里吃过亏,仍保留戒备,只为了彰显自己的价值,与阿耆尼说高柳塞和雁门的重要将领中有吴国人,但未明说是哪一位。
直至回到营帐,入帐熄了灯,灼玉才敢露出惧怕。
同时也不敢置信。
容濯竟真的不顾一切来了。
她对天子脾性知晓几分,岂不知这背后要经历多少权衡?何况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左贤王。
灼玉慢慢攥紧身下的羊毛褥。
她不能只等着被救,让她和容濯面临父王阿母的困境。
左贤王暂时不会动她,她得养精蓄锐,尽早从此处逃走,否则按容濯的疯劲,他只怕真要来王庭。
灼玉强迫自己睡下。
深夜睡意朦胧时分,耳畔传来温柔低唤:“阿蓁。”
“阿兄!”
灼玉急切地睁眼。
但帐中空空荡荡,并无阿兄。
她在空寂中逐渐清醒,失落之余亦万分庆幸是一个梦,还好他没来,否则只怕羊入虎口。
可私心难言空落,被绑多日,又一次梦见阿兄,孤独再难压制,从四面八方围住她。
灼玉紧紧环住自己。
她想阿兄了。
-
夜凉如水,风挟着异族的旷放歌谣,刮遍初春草原。
今日左贤王庭举办一年一度的单于祭祀大会。王庭中篝火熊熊,匈奴军民围着篝火欢歌饮酒。
王帐则安静许多。
汉氏阏氏的大帐中,烛光昏黄,灼玉正给阿姊梳发。
“我以为阿姊真不理我了,原本不抱希望,没想到阿姊和我还是那么默契。”灼玉握着梳子,口中低声地喋喋不休,靳媱则耐心听着。
待她停下,靳媱才无奈道:“你的话还是那么多。”
灼玉也不想这样烦人的,但阿姊和容凌合作之前为了不牵连她而故意假装与她割席,如今阿姊不再需要假装,灼玉好容易能私下和她说回话,是她身在异族地界里得到最奢侈的慰藉,她一息都不舍浪费。
她说起靳逐在军中崭露头角,说晋阳长公主,说阿莺,说吴楚大乱、说容玥被劫……
靳媱仔细听着,仿佛真切陪她走过了完整的四年。
她眼圈不觉发酸。
勉强压下了眼底情绪,靳媱静静看着灼玉,觉察她刻意在回避某些人,和从前一样,靳媱不给她回避的余地,径直问:“你那贵为皇太子的兄长当真强夺了你?”
灼玉被问住,慌乱错开眼。
靳媱如何看不懂?道:“我曾听说昭太子如何光风霁月,谋略过人,不料是个衣冠禽兽!”
灼玉忙说:“我的确曾怨他不顾我意愿。但如今没那么怨了,我知晓他为何会如此偏执。”
靳媱问:“那你喜欢他么?”
灼玉取下发间簪子端详,答非所问:“我有点想他。”
靳媱不给她含糊其辞的机会,又追问:“灼玉,你喜欢他么?”
灼玉只好逼迫自己压制羞耻,把内心彻底摊开来。
“有一点……”
“一点?”
“嗯,或许比一点要多些。”
靳媱轻嗤:“我就说,依你性子怎会半推半就地跟他纠缠?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过错,原谅与否是你的事,灼玉,你只需要记着,永远别把希望都寄托在情爱身上。”
阿姊的语气温柔无奈。
灼玉想到容凌,但她没多问,笃定点头:“我明白的。”
靳媱宽慰颔首,看她仍有纠结,难免不放心:“那为何还犹豫,是皇太子对你不好,担心他日后变心?还是顾及兄妹情。”
灼玉摇摇头:“都不是。
“阿兄对我很好,否则也不会不顾一切地来匈奴。”
前世她的死只是场弄巧成拙的误会,他并非她所误会的那般舍弃了她,因而她早已释怀前世。
她担忧只是因为:“我不确定这一关是否能闯过。”
会不会重蹈覆辙?
这是缠绕了灼玉两世的心结。
单茫然也只转瞬,灼玉坚定道:“阿姊放心,我不信命,我要争一争,我要长命百岁。”
靳媱怜惜地揉她脑袋。
时辰不多了,靳媱言归正传:“为今之计,最好是你先逃出去,提醒太子高柳塞将领中有容凌的人。逃出的时机便是他们动手杀单于当日,也就是——今晚。”
随后靳媱与她分析匈奴局势:“阿耆尼不敢明着动单于,是因单于身侧有九位萨满力士护佑,这些巫者在匈奴人心中等同神使,可通神灵之意。若阿耆尼的人当着萨满们的面弑杀单于,登位时必将遭反对,反给右贤王做了嫁衣。哪怕他能买通一两位萨满力士替他杀害单于,过后也还是得面临右贤王等匈奴内部势力的质疑,因而他需要替罪羊。”
不必多说,灼玉就已明白。
她接过话:“容凌的到来对他而言是个好时机。借汉人之手杀大单于最大的利处不是找替罪羊,而是事后他可对大昭发动战争以转移内部矛盾。若胜了,能树立威望,若败了,他也能落得个为替单于报仇而力战、虽败犹荣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