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吴王长叹:“寡人将你视为寡人好胜心的延续,待你严苛,连一个舞姬都不能留在身边,寡人实非慈父啊。”
  容凌不想谈这些无用的感慨:“胜负未定,一切皆可转圜,莫非父王听了楚歌,就要学项羽?”
  长子依旧坚定,吴王颇为内疚,亦很欣慰:“吾儿肖我。”
  他拔出配剑交予长子:“此剑,今后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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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
  灼玉和容濯在城门附近的角楼上观战,有一探子兴奋来报。
  “殿下!吴国二公子斩了吴王首级,与朝廷投诚!”
  “容顷?!”
  灼玉不敢置信,以至于连手中茶盏都掉落在了地上:“他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会敢……弑父?”
  容濯看她一眼。
  他转向来报信的将士,淡声问:“是如何一回事?”
  探子道:“据俘虏的吴国士兵说,吴国二公子此前因力劝吴王回头而被吴王关押,今日才被放出,再次劝吴王收手,吴王不顾军心,执意死战,父子俩生了争执。”
  众人得出结论:“二公子大义,为了吴国将士竟亲斩逆贼!”
  容濯不置可否。
  众人走下角楼,灼玉在后方悄然牵了牵他衣摆。
  “他会被赐死么?”
  容濯含笑看了妹妹一眼,温和道:“眼下看,不会。但若妹妹太过惦记他的话,孤便说不准。”
  灼玉目送容濯在李将军、梁王等人护送下出了城。
  她披着破旧不堪的狐裘,立在因战争百孔千疮的城楼上远眺。
  两军城下对峙,远远望去每一簇兵士成了棋盘上一粒棋子,两军之中有两个身影缓缓而出。
  一玄一白两道身影,恰好似棋盘上的黑白二子。
  春风和煦,却割肉刮骨。
  吴军阵前,容顷身穿白色单衣,双中捧着一个锦盒,锦盒华美,盒中正不断往下滴着血。
  似还残留有余热。
  耳边父王的话也还未消散。
  “阿凌,为父予你野心,自己却败于野心,无权要你再争。你筹谋良多,朝廷不会饶你。蛰伏也好,隐退也好,皆由你来定。”
  噗——
  刀剑入肉声打断一切,父王握着长兄的手将剑刺入自己腹中。
  “走!快走!”
  长兄身形微晃,茫然了一瞬,朝父王长拜后果断拔剑离去。
  彼时容顷脑中一片空白,父王拉住他嘱咐:“哪怕来日可东山再起,但今日败局也已定下,寡人的头颅与其便宜楚王,不如为吾儿与吴国将士谋条生路。阿顷,吾知你自幼胆小,畏惧见血,但稍后……你须亲手斩下为父头颅献与皇太子,求朝廷宽恕吴国军民。你有仁善之名,又为民请命,皇太子会顾及舆论留你一命,记着……要活下去!”
  手中的头颅重如千钧,寒风如刀,将容顷割成了两半,一半为孝道而痛,一半为道义而痛。
  两种相斥的痛割得他麻木。
  他听到麻木的声音:“吾父惑于妖谶,举兵造反,有负君恩,罪不可恕……罪臣身为人子,亦应受斧钺之诛,死不足惜!然吴地数万儿郎受军令所迫,非己之愿。
  “今罪臣谨奉上逆贼首级,求天子开恩、宽恕吴国军民!”
  马上的容濯沉默地看他一瞬,想来也已看出真相。
  但容濯未曾拆穿这一切。
  他只扬声道:“谋逆大罪,本当尽诛九族,然吴二公子大义灭亲,为军民请命,尚存忠义。昔大禹敕令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天子仁厚,对迷途知返者,自广开生路!”
  收降吴军并非吴王头颅最大的价值,其用处在于扬威。
  容濯抬高声量:“其余叛军听令,即刻弃械者,依‘胁从罔治’旧例,将赦免归乡。反之,若负隅顽抗者——立斩不赦,妻孥同罪!”
  -
  元裕十五年,季春。
  被困百日之久,睢阳终等来援兵,吴国节节败退,吴国公子容顷大义灭亲,领吴军投诚,其余诸国亦随归降朝廷,大乱平。
  历时数月的吴楚之乱如飓风过境,风虽无痕,但风过之处鲜血淋漓、饿殍遍野,一片萧条。
  “此番叛乱,乃吴、楚、燕三国合谋剑指长安,齐、胶东、胶西趁势而起,皆应削国留郡以儆效尤,主谋藩王及将领枭首,头颅悬于各国都城外示众,以警后人。吴国主谋,吴王家眷本应连坐、满门抄斩,兵士将领凡参与谋逆亦当受重罚,然而因吴国公子容顷大义灭亲,斩杀叛贼为民请命,故吴国非主谋者与从犯国同罪,或充为奴,或流放。”
  “至于妹妹牵挂的公子容顷因戴罪立功,封安靖侯,毕生拘于广陵,以彰天子仁厚、勉励后人。”
  后来容濯告知灼玉的寥寥数语是这场大乱最后的余音。
  唯一的隐患是吴国长公子容凌于败前逃窜,尸身虽在睢水被寻到,然而肿胀难辨,多少令人不安。
  安抚过南方诸国,皇太子前往赵国料理燕赵军务。
  灼玉随之回邯郸。
  她再次站在赵国土地上。
  此时距她自吴地归来、从舞姬成为翁主,已三年有余。
  距她去长安“为质”也一载多。
  -
  近一年未见,父王比她印象中老了些,鬓发添了几丝花白,不知是在她离开的一年里就已生出,还是因持续那持续百日的大乱。
  “阿玥,阿蓁!”
  转瞬失态后,赵王仍跟从前那般克制拘谨,强撑着威仪,故作从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容玥迫不及待去见季美人,灼玉无阿娘可依偎,不想回到空荡荡的栖鸾殿,留在了赵王殿中。
  她试探着问:“父王,您可是与天子交换了什么条件?”
  她不大相信天子这样精于算计的人真的会任容濯用阳谋相逼,或许父王也在其中出了力。
  赵王微怔,否认:“不曾。”
  灼玉挑眉:“天子都告诉殿下了,您还想糊弄我?”
  “你们竟都知道了……”
  赵王硬气的话蓦地低下。
  灼玉哑然失笑。
  她这外人面前高深莫测的父王在信任之人面前根本经不起诈。
  赵王亦反应过来被诈了。挫败之余亦感到欣慰,几个子女皆耿直,总算出了个狡猾的。
  “寡人承诺天子,若朝廷严查妖姬邪说、还吾女清白,吾将奋力抵御燕国,且过后朝廷可派军驻于赵国王都、派铁官理赵国铸铁。”
  承诺让朝廷驻军和干涉铸铁,无异于架空赵国。父王为了救她,竟做到如此地步。灼玉心中涌出诸多复杂滋味:“兄长们可知?”
  赵王颔首:“知道,但你那两位兄长,一个只想带兵打仗,一个不争不抢,何况你是他们的妹妹。”
  随后赵王又颓然道:“但天子回信回绝了父王,说诸侯国之事岂可儿戏,还说太子是储君,当学会独当一面,要让太子殿下自行设法维护你,驳了寡人的请求。”
  这倒是让灼玉意外。
  天子不见得丝毫不顾及赵国的感受,父王的求情也是起了作用的。让她意外的是容濯这一个计策属实剑走偏锋、堪称欺君犯上,天子本可以再磨磨他,却纵容了他,毫不犹豫地顺着容濯的阳谋走。
  可见天子对储君的城府和心计有多看重,对容濯多满意。
  赵王见灼玉沉默,不想女儿内疚,道:“朝廷虽削去了几大诸侯国,可大乱余震未平,南方还有淮南、淮阳、长沙诸国。赵国又在平乱中有功,朝廷这一两年应当不会过多干涉赵国利益。”
  若是功臣都要盘剥,余下几国岂不得日夜难安?灼玉虽明白这道理,但仍由衷道:“多谢阿父。”
  这是她初次唤赵王阿父,而非亦子亦臣的父王。
  赵王因为这一声阿父而陷入愕然,欣喜之余复又内疚:“阿蓁,为人父母,本就应庇护子女,何况寡人对你们几个都未算尽职。”
  幼女被冠以妖姬之名,他尚能用利益劝说天子。可长女被吴国挟持时,十五年前的心结再次重现,赵王陷入两难,私心亦想顺应吴国的阳谋,故意与燕国叛军耗着,如此赵国兵马无需直接与吴楚大军对阵,他不会被冠上徇私罪名,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暂保阿玥性命。
  然而看着因鏖战不断死去的士兵,赵王选择了力战。
  回忆这些,赵王艰涩道:“是父王该谢你。你想出良策,救了阿玥。成全我身为人父的体面。否则,若阿玥也效仿你阿母……”
  灼玉本还想告知父王容玥曾因不愿连赵国而欲自决的事,但不想再在父王旧伤上添一刀,她说起那抱着刚出生妹妹来讨粥的小孩。
  末了,她后缩:“或许对于家人,您有不周之处。但于赵国军民而言您没有错,少耗上一日,那样的可怜孩子就少一个。”
  说到此,她亦豁然开朗。
  曾经她多少也怨父王愚忠,让阿母不得已而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