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容濯扫过礼单,什么也没说,又问:“嫁衣在哪?”
黄门只听说兄长为妹妹筹备嫁妆的,哪有兄长给看妹妹嫁衣的?但也只当太子是对翁主关心备至。
“在此处。”
锦盒打开,在璀璨夕阳映照下发出夺目光辉,容濯眯起眼。
嫁衣采十二色重缘袍,嵌以金银琉璃配饰,玄衣纁裳上金线绣就的鸾凤栩栩如生,在霞光下熠熠生辉,似要冲破火海涅槃重生。
容濯手指温柔拂过嫁衣。
曲裾缠绕的裙摆上绣着暗示阴阳和谐、夫妻人伦的纹饰,似一根针刺入了他的眼眸。
望着这华美嫁衣,容濯忽然发觉自己想不起来前世她身穿嫁衣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很惊艳,但因彼时她是薛相送来折辱他的妻子,他不会纵容他视线过多停留在她身上。
他无法想象妹妹穿上嫁衣的模样,更无法想象她穿着嫁衣与别人饮合卺酒的模样。
太子久久不语,黄门不禁忐忑:“殿下?可是制式不对?”
容濯收回手。
“没什么,先送去太子宫吧。”
黄门诧异:“可这是——”
太子神色坦然:“孤稍后去亲自送去赵邸,以示皇祖母对于阿蓁、对于赵国的重视。”
被他说服,一众黄门便把东西送入了太子宫,祝安瞧了眼天色,眼下已是黄昏,再不过去的时候可就要误了时辰。
皇太子夜访昔日王妹,传出去怕不大好听。
他请示容濯。
但容濯看了看身上的衣裳,道:“急什么,孤方从外归来,风尘仆仆,总得沐浴熏香才不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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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赵国可不是小事,一回王邸灼玉便忙碌起来。
赵邸只她一位主子,父王担心她在长安多有不便,在她来长安时给她派了诸多门客与侍从,但灼玉想多历练,从挑选卫兵侍从到筹备物资,她都全权操办。
忙忙碌碌到了入夜,洗漱过后又继续忙碌,还未到入睡时分,灼玉就倒在榻上睡下了。
朦胧中梦到阿兄来了。
他没穿那身雅致的白衣,穿着一身玄底绣金的的玄袍,一言不发地坐在她的榻边看她。
哪怕是在梦中,灼玉也觉得这样不妥,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真是烦人,梦里也阴魂不散……”
头顶传来轻笑。
灼玉不管不顾地继续睡去,睁开眼时殿外夜色如墨。
鼻尖似乎萦绕着一股清雅的冷香,让她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揉揉眼唤来祝双,睡意惺忪地问她:“我小憩的时候,可有谁来过么?”
祝双犹豫了稍许,才道:“方才……太子殿下的人送来嫁衣,让翁主醒后试一试合不适合。”
嫁衣端了上来,灼玉看着漆盘中流光溢彩、镶金嵌玉的嫁衣,葱白指尖徐徐拂过织锦。
真好看。
虽说这身嫁衣还不一定能如太后所愿早早用上,但看到这样好看的嫁衣,灼玉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
身上的衣裙一件一件落地,纱屏映出一个曼妙窈窕的模糊身影。
欣然换好嫁衣,灼玉又拆了发髻,赤着足跑出去:“祝双你手巧,帮我梳个好看的发式吧!”
方绕过漆屏,她步子一顿,愕然看着前方。
疑心自己看错了,灼玉揉了揉眼眼睛,再三确认眼睛不曾出了毛病,这才不敢置信地开了口。
“阿兄?”
容濯端坐在她寝殿的漆案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一开口,他非但没有回应,反而垂下眸把玩手中折扇。是他之前送给她收回的那一把,灼玉眼尖地瞧见扇面被换回了旧的那幅。
她的手不由揪紧了裙摆。
不安源于被他复原的折扇,更源于他突然的来访。
显然容濯在她醒之前就已在她寝殿中,且从她醒后直到换好嫁衣的两刻钟,他也一直没离去。
灼玉看向纱屏,脸蓦地红了起来,那纱屏是用绉纱所制,上面绣着花鸟纹样,夜里烛光明亮时,底纱变得朦胧半透,映得其上花鸟栩栩如生。
人若是靠近纱屏,身形亦会被照得一览无余。
她方才在纱屏后褪下裙衫更换嫁衣,阿兄岂不是把她看光了?
若是无意的,她可以当做没发生,可他就在殿中——
为何一直不出声?
是没留意,还是故意如此。
灼玉压下满腹的狐疑,避重就轻地问:“阿兄怎么来了?
容濯没有回应她,似乎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他端坐着垂眼认真把玩那把折扇,指腹温柔地拂过其上诗文,指尖停落在被她圈出的红印上。
“容岁晏。”
容濯轻念着,嘴角绽出温柔的笑,凝视着她的目光亦很温柔:“阿蓁,你还记得这三个字是何含义么?”
他俊逸的面容微仰,笑意中噙着淡淡的哀伤。目光干净虔诚,宛若在祈求神祇的垂怜与救赎。
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绪,灼玉愣了愣,她已不记得她曾经圈出哪几个字了,凑上前一看:“容、岁、晏,这好像一个小孩子的小名呢!”
容濯身形滞涩须臾才缓缓转过头凝着她:“你果然没忘。”
他目光越发古怪,灼玉不敢与他对视,心虚地垂眼盯着扇面:“字是我亲手圈出来的,我怎么会忘,可我怎会去想小孩名字呢?”
容濯安静地看着她,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
尤其她眼底的心虚和回避。
他越发确定心里的猜测,于欣喜若狂中混入几分哀伤。
从十四岁回到赵国直至如今,她与他兄妹相处的数百个日夜里,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他嬉笑打闹?
灼玉抬眸时正好撞入他的目光,讶然道:“阿兄,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死了一般——”
容濯倏然捂住她的嘴巴。
目光不移地看着她,仿佛在看易碎珍贵的瓷瓶:“别胡说。”
平淡的一句话,仅仅三个字,却透出漫长的哀伤。
下一瞬他说:“这三个字的确是你为孩子选的名字,你清楚的。”
他灼灼的目光让灼玉无所适从,不自觉退了一步:“……我已不记得当初为何独独圈出这三个字来,但总归不会是给小孩起名字,我都还没嫁人呢,哪需要想这些……或许是当初识字不多,这三个字较为好认才被我选中。也可能是因为阿兄后来提了外甥,我便想给你外甥提早想名字……”
她不断找着借口。
容濯沉默地看着她的嫁衣,曾经做过的一个梦突然浮现脑中。妹妹已为人妇,抱着个婴孩朝他招手:“阿兄快来看看你外甥。”
她的孩子怎么能唤他为舅舅呢?
容濯视线移到她眉眼。
“阿蓁,过来。”
他的指尖伸向妹妹的发间,五指穿过了她的青丝。
温热指腹碰到灼玉耳后的肌肤,突如其来的触碰让灼玉懵然一顿,总觉得他要说出什么惊人的话,她稍稍后退,在他薄唇张合之际截住他的话:“阿兄可是想在我出嫁之前再为我绾一次发?可——”
容濯已熟知她的路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截住妹妹的推拒:“是要为你绾发,过来些。”
灼玉不想过去,也知道不应该过去,可他笃定的语气给灼玉一种错觉——若不答应让他为她绾发,他就会提出更荒唐的要求。
先糊弄过这一回,再有几日她便离开长安了。
灼玉命祝双取来铜镜。
兄妹二人跽坐在几案前,容濯在灼玉身后执梳为她顺发,始终垂着睫,眸光愈发深暗。
沉默让人不自在。
灼玉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他们兄妹的回忆,从幼时她缠着他的模糊记忆,到刚回赵国时兄妹不对付的种种,到后来的日渐情笃。
“你我虽非亲兄妹,却比亲兄妹默契。记得当初在船上重逢么,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阿兄,鬼使神遣地冲上去抱住你。”
“我记得。”
容濯倏然抬起眸,透过铜镜与她对视,目光深沉如暗夜。
“但你抱住我之后又赌气地掉头就走,得知我是你阿兄后甚至晕了过去。彼时我不懂为何你会如此抵触我,如今方后知后觉。”
灼玉吐了吐舌:“我倒是忘了缘由,大抵在气你吧。”
“是在气我。”容濯为她梳发的手微顿,盯着镜中的她,过了许久才一字一句道:“我让你等太了太久,阿蓁,你理当气我。”
灼玉直觉他说的等太久和她说的并非一回事,但她不想去深究,有些事最好装傻,她压下越发浓烈的不安,轻扯他袖摆打断他的话。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阿兄,我们该珍惜如今。”
容濯自哂笑了:“你想我怎么珍惜,眼睁睁看着你另嫁他人?看着我的妹妹成为别人的妻子?”
越说越乱了。
灼玉开始慌乱,越是慌乱,她便越喜欢装作若无其事,这是她素来自我保护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