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竟是那个大当家的。
  众匪骑马从后方追上来,汉子高声道:“速速停下!饶你们不死!”
  贼头子比他们还清楚这一带地形,很快就要追上来,几人东躲西藏,就要被一网打尽之时,灼玉身边护卫忽然高呼:“官兵!官兵来了!”
  前方一列火光劈开浓浓夜色,“是骑兵,足足有数百!”
  山贼头子见此,迅速撤离,带着人马隐入深林中!
  他们彻底逃出生天了。
  -
  辛苦数日得了救,灼玉连奔向救兵的力气都不想再花,身子懒懒一歪,任自己躺倒在草地上。
  现在起,她要一直躺着!把这几日不能偷的懒一次给补回来!
  然而她方躺下,夜风捎过来了一个近乎慌乱的高呼。
  “阿蓁!”
  灼玉一怔,还以为是在梦中。
  但容顷欣喜的一声“公子濯”,还有逼近的马蹄声让她确定这不是幻觉,忙要起身扑入他怀里。
  但想到什么,她脑袋一歪,闭着眼睛躺在地上。
  临了不忘嘱咐容顷。
  “我先死一会,千万别叫我!”
  容顷:“……”
  马儿停下,那急切呼唤她的人下了马,月白身影像一道光破开夜色来到她的面前,近乎慌乱无措。
  “阿蓁……”
  来人声音很沙哑,触碰她的手也在发颤,甚至忘了询问容顷等人。
  “阿蓁?”
  灼玉听到阿兄陡然发颤的声音,甚至带着颤音和慌乱。
  从未见他情绪如此波动,灼玉怔愣了瞬间,容濯已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他的手一触上,即便隔着衣衫,灼玉也能真切感受到阿兄的手在颤抖。
  她装不下去,伸出脏污的双手,用尽全力地抱住他。
  “阿兄,别怕、别怕!我装的,我没死,没死的……”
  她乍然出声,容濯反而怔住。
  他失神的时候,灼玉用尽全力抱住他,声音这才有了颤意。
  “太好了,你也没死,我们都没死……真是太好了。”
  容濯更是错愕定住。
  他昼夜不停地赶路,一路上根本不敢深想。妹妹被陷害一事促使他生出不满,生出野心。然而千算万算,他除去了陷害妹妹的人,得到了权势。
  可妹妹却被贼匪劫走了。
  一路上他不敢深想,只希望见到她时还能如上次一样听到她委屈地指责:“你怎么才来……”
  他也以为她会那样说。
  可她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他还活着,太好了。
  容濯怔忪须臾,更用力抱住她,不顾周遭有容顷,不顾礼节,不顾日益混淆她为梦中妻子的失控。
  他再一次将她搂入怀中。
  -
  “执玉——”
  与世隔绝数日,见到故友,容顷关切地问起他长安的事。
  但容濯眼里却只有他的妹妹,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替她拍去发间的草屑,温柔调笑道:“真脏啊你。”
  灼玉记得他爱洁如命,脏污的手用力在他袖摆一抹。
  “你也脏了呢,我的好阿兄。”
  容濯纵容地任她擦拭。
  容顷见此,也知晓容濯应当已无碍——皇后换子这样的事实在荒唐,怎可能会是真的呢?
  即便这兄妹二人有些越礼的举动,但容顷也强迫自己理解他们超乎寻常兄妹的情谊,见容濯和灼玉实在难舍难分,索性将时间留给兄妹俩,自己与吴国来接应的人登上马车。
  容濯命其余人带兵铲除匪窝,抱着灼玉登上马车。
  上了车,灼玉想起被忽略的容顷,忙要掀起车帘跟他道别。
  “阿顷——”
  哪知容濯一听到这个称谓,径直将她掀起的车帘落下。
  “阿顷?”
  他慢悠悠掀起眼帘,眸光噙着意味深长的笑。这样的阿兄即便笑着,也让灼玉不敢造次,他又是个板正守礼的人,连她不慎念了风月话本都要生气,定会觉得她唤容顷阿顷太越礼。
  她端正坐姿解释道:“在贼窝那十几日,我们为隐瞒身份皆用化名,我才会唤公子顷阿顷。”
  “化名。”
  容濯给她倒茶,他漫不经心地复述这二字,“妹妹唤他阿顷,他又唤你什么?阿蓁,阿玉,还是卿卿?”
  阿蓁,阿玉,卿卿。
  每一个关于她的称呼在阿兄舌尖辗转都噙了亲昵之意。
  可吐出来之后,又因为与容顷有关,每一个字又变得清冷发寒,如同一颗一颗滚落的冰珠。这阴森森的腔调对灼玉而言简直是钝刀子割肉。她的反骨上来了,垂眸故作娇羞,期期艾艾道:“阿顷么,他唤我灼灼呢。”
  哐当!
  容濯原本从容散漫的手收力握紧茶盏,重重磕在几上。
  他半带戏谑的眸中出现了另一种情绪,一种晦暗的情绪,似乎混杂着茫然,痛楚,与淡淡的不甘。
  好古怪!
  灼玉最怕阿兄露出那样复杂的神色,仅是一个“灼灼”的昵称就让他这兄长如此不悦。她若直说在贼窝的十几日里她与容顷互称夫妻——
  阿兄还不得宰了她和容顷!
  她决定守口如瓶,过后碰到容顷也让他别说出来。
  灼玉吐了吐舌头,连忙改了口:“逗你玩的呢,公子顷知分寸,又害臊,很客套地唤我为阿玉。”
  看似乖巧温顺,实则满是不驯的神色被容濯尽收眼底。
  他忽然想,妹妹能在他面前既放纵却也很听话,或许是因为她还不知他已非赵国二公子。倘若知道,她是否会像才回赵国那样疏远他,他这个兄长说的话,她是否将毫不在意?
  他沉默地晃着杯中茶水。
  灼玉逗过兄长,忙问起正事:“我听被抓进来的妇人说三皇子诬告皇后的事已澄清了?”
  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
  容濯无言地点头。
  他一点头,灼玉便重重吁出心口的淤积的最后一点浊气,欣然地揪住容濯的袖摆摇晃,雀跃道:“我就知道阿兄是我的亲阿兄!”
  妹妹误解了,容濯张口要解释,然而喉间的滞涩让他说不出话。
  恢复身份数日,他都不曾有太多感觉,只觉得终于了却一桩隐患,除去了伤害过他至亲的人。
  如今面对灼玉这一声“亲阿兄”,缺席的感受姗姗来迟,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如抽丝般从他的心脏中拔出。
  他所执着的东西正在离去,只留一个巨大的树坑。
  坑洞很大,空旷无比。
  容濯仰面闭上眼。
  再次睁眼,他看到妹妹的脸在眼前放大,双眸盯着他,眼中有依赖,有紧张,皆是给他这“亲阿兄”的。
  他被分成两个他。
  现实里的他说,她是他妹妹。梦里的他说,她很像他的妻子。
  现实暂败梦境,容濯双手捧住妹妹脸颊,额头贴着她额头,闭上了眼,逐字逐句地告诉她:
  “阿蓁,我还是你的阿兄。”
  他举动暧昧,比她曾偶然看到太子嵇和素樱亲昵还暧昧。
  可灼玉却是不忍推开。
  怀着对他的依赖,她忍着与兄长亲近的不自在,乖巧重复他的话:“嗯,你永远是我阿兄。”
  好哄歹哄,哄了好一会,阿兄仍与她额头相贴,始终舍不得分开。
  即便是亲兄妹,即便她再没心没肺,这样也过了。灼玉倏地推开他,好似想起了要紧事。
  “我跟公子顷走丢了那么久,赵国跟吴国得乱成一锅粥了吧?还有容玥,当时我们走丢了,她似乎被其他护卫救走了,没事了吧?”
  赵国,吴国。
  容玥,君母,容铎……甚至外面的兵士。所有人都已知道真相。
  唯独她不曾。
  但她也迟早会知道。
  容濯才平静的眸中又凝起晦暗的波澜,道:“那日你们被劫匪冲散后,阿玥在护卫护送下艰难逃脱,已与长兄会和,君母他们亦无事。”
  他截断灼玉喋喋不休的话:“阿蓁,你已担惊受怕数日,理当休憩片刻。乖,别再说了。”
  并非嫌她聒噪,只是怕她再多问,他就会多答。
  马车抵达一处宅院,容濯抱着灼玉下了马车,守在此处的护卫见终于回来,忙上前:“殿——”
  容濯蓦地抬手打断了他。
  他抱着灼玉入了房中,侍婢已备好沐浴的水,灼玉一口气泡了半个时辰,洗去一身尘泥和疲倦才反应过来——贼窝十余日,她脸都不曾得洗,方才她岂不是披头散发,顶着张花猫脸跟阿兄说话,车上还那么亮……
  他还跟他额头贴着额头。
  “啊,面子又丢光了……”灼玉颓然捂脸,想寻地洞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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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沐过后,穿好衣裙,灼玉趿着木屐从浴池出来。
  容濯竟还坐在她的房中。
  他并未转头看她,耳朵上却好像长了眼睛,知道她只穿了一身寝衣,识分寸地没抬眸多看,只扔过来一块宽幅干巾帕:“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