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老妇露出慈爱的笑:“张相嘱咐过的话,殿下可记得?”
秦皇后怔然顿住,她记得。
父亲说过,必要时心软和不舍只会带来更多的损失。
她照做了,多年来铲除异己,弃掉襁褓中孱弱的亲子,纵使听闻听到那孩子奄奄一息也不闻不问。
她一直都记着。
可面对越氏的询问,秦皇后摇头嗤道:“父亲让我生母受苦,他说的鬼话本宫怎会当真记在心里?”
越氏笑笑。
她趁秦皇后不留神,飞快拾起漆案上的剪子刺向皇后!凄厉高呼:“贱人,你不配得到我儿钟情!”
噗——
剪子刺入秦皇后身体里。
“媪!”
皇后惊声痛呼,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痛心和不舍。
她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越氏持着带血的剪子,慌乱间拂落了花瓶,尖锐碎裂声交杂着皇后惶恐的惊呼,在死寂宫苑中惊起层层骇浪。
“来人!皇后娘娘遇刺!”
“抓住那老妇!”
“太医!传太医!”
喧嚣之声久未平息,直传到容濯所在殿宇,容濯正在饮茶,他的手一向很稳,从未乱过,闻言手中茶盏猛地一晃,“哐当”一声从指尖脱落。
茶盏中的热茶汨汨涌出,澄明的茶水被朱漆条案映红,红得赤目,乍看之下就像一滩刺眼的血。
而从朱漆案咕噜滚落的茶盏,则像一颗无辜的人头。
容濯仿佛回到了审问郑及的那一夜,被热茶烫出两处红点的手背,就如被郑及血污的手抓脏的袍角。
他怔怔看着地上的茶盏,温和近乎冷淡的眸光微颤。
他身上又溅了一个人的血。
虽不是被他杀死,更非为了他而死,却因他而死。
往后,这只会更多。
-
廷尉府。
越氏死到临头,怨毒地招了:“当年我儿子为护她被奸人所害,死前嘱托我务必照看她,她却很快将他忘干净,嫁了皇子!我心里不甘,给她下了毒,可她命大,竟平安生下孩子!我也因下毒之事被人发觉,他们威胁我,让我在皇后产子当夜换了两个孩子。”
天子犀利问道:“但张王后之子身上有痣,张王后莫非不曾察觉?还是说,她在伙同你欺君。”
越氏冷笑:“指使老奴的人串通了您当时的随从,他携着您的令牌前来,称先帝希望皇室子嗣丰茂,且皇子濯出生那两日天有祥云,此乃吉兆,您需这个孩子稳住圣心。有令牌和您的侍从在,老奴自然不怀疑,更想让皇后也体会体会母子分离的痛苦,便照做了。
“我们去寻了张王后,张王后也信以为真,兼之彼时您在外征讨逆贼无法求证,出于忠心,便同意了换子。成功之后,主使者怕老奴与您求证,这才告知了真相,可事已做了,老奴为了活命,只得守着这秘密。这些年仗着是皇后心腹,多次以皇后之名嘱咐张王后,务必忘记此事,当做不存在。张王后素来也知分寸,便未再提起。”
天子又问:“皇后未怀疑?”
越氏:“皇后一直以为老奴忠心耿耿,三皇子诬告过后,她才开始怀疑,不断试探老奴,还用我儿子激我,我失了理智,对她出了手。”
天子没耐心多听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径直问:“指使你换子的人是谁?可是殷将军或赵国?”
越氏想起容濯走前留给秦皇后的话,思忖一番,道:“主使者从未露面,老奴也不敢去查。只能断定不是殷大将军和赵王王后。”
越氏的供词还有诸多待考察之处,但天子猜到她会如何找补,也没耐心听下去,命耿峪停止审讯。
耿峪对此存疑。
“陛下,臣有一事要秉明,当初臣之所以会撞见钟寺卿,是有人将臣引去,如今看来,应是公子濯的人。”
天子何尝不懂耿峪的意思?
既是容濯将耿峪引过去,便说明他早就知道换子一事,并给三皇子下套,由此可推出换子并非越氏自作主张,而是皇后与张王后合谋。
但天子只问道:“耿峪,你可知道朕毕生所愿是何?”
耿峪:“削藩,平匈奴。”
天子笑了,咳了一声:“可朕这副身子,若不倚仗一个有手段的继承者,如何能达成所愿?”
耿峪不解:“但若彻查了换子一事,不也可以借此罪削去赵国?”
天子笑了:“削藩,要削的是强藩,赵国既非强藩,亦非宗室血脉,且赵王忠厚,在北边可替朕抵御匈奴,朕放着吴楚齐那样的强藩不削,反而对赵国下手,岂不自断臂膀?”
耿峪倏然明白一事:“臣本以为公子濯为夺回太子之位不顾赵国亲人死活,如今才知道非也。”
天子感慨地颔首:“是啊!这才是此子的难得之处,他的计谋并非天衣无缝,但胜在善于算计人心,他算到老三会冒险,算到你耿峪即便不耻于他玩弄心术的手段,但追求公正,因而把你引过去,让你成为最有力的证人!
“更算了准朕不想牵连殷大将军和赵国,会阻止你深挖真相。”
耿峪沉默了。*
纵使不喜欢公子濯玩弄心术、颠倒黑白的举动,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天子所求的储君。他的权力本也来自天子,在皇权面前,本心只能让步。
耿峪屈膝跪下。
“谢陛下提点!臣已知晓了。”
随后天子召见重臣。
廷尉府的意思代表着天子之意,因而耿峪给出结果时,众臣都明白天子偏向,纷纷提议让二子各回其位。
天子却只道:“是龙是蛟还需考校一二。如何处置赵国亦是难题,恐怕朕要问一问知情者。”
众臣悄然交换目光。
天子是要用对赵国的态度作为对皇子濯的第一重考验。
这属实有些难为人了。
外界都知皇子濯与赵王一家相处和睦,若狠心严惩赵国,不仅过不去心里这关,也会落得个无情无义的恶名,可若是偏袒就是徇私。
天子遣退众臣,单独传容濯入殿,让其看了越氏供词:“若你身处太子之位,应当如何处置赵国?”
容濯沉默思量。
天子打量着他,并未从他面上看到任何因这句“皇太子”而生的情绪,希冀、疑惑、不安,都没有。
喜怒不形于色,倒是不错。
容濯思忖片刻,道:“臣认为应小施惩戒,但不宜大动干戈。理由有三,其一,赵王忠心耿耿,当年换子时正为平乱奔走,并不知情。其二,张王后误以为是陛下之意而不敢声张,真假虽有待考证,但源于忠君。
“其三,臣亦有私心。”
天子冷笑:“恐怕其三才是最紧要的依据。但若如此,诸国将认为朕偏袒赵国,更易让赵国有恃无恐。”
容濯不偏不倚道:“历代赵王皆忠心耿耿,此源于祖训,更源于赵国本非宗室诸侯,唯有忠于朝廷一条路。对赵国的偏袒只会是进一步绑定赵国与朝廷的绳结,而非隐患。”
天子不置可否,宣室殿中陷入凝肃寂静。半晌,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深暗利弊权衡、周全之道。”
容濯道:“臣才疏学浅。”
天子打断他虚伪的自谦:“行了行了,什么陛下臣的,今真相大白,你理应唤朕一声父皇。”
容濯略微抬起头。
天子沉沉的目光中似乎颤动着细碎的情绪,容濯不知该称之为动容、希冀,还是欣赏。
甚至可能是装出的动容。
当初得知身世时,他或许期待过在生父生母眼中看到这样希冀的情绪,但如今这种期待在认清皇室利弊权衡的本色过后,已然很淡了。
他俯身叩拜,适度装出几分动容:“儿臣叩见父皇。”
殿外刮起飓风,风吹散了黎明前的蒙昧,将曦光送至天地间。
元庆十六年春,天子亲审换子案,宗正寺卿钟远等涉事者处斩刑,家眷处流刑或贬为罪奴。殷夫人和三皇子贬为庶人,终生拘禁。皇后虽被蒙在鼓里,但有失察之过,罚禁足半年,卸去治理后宫之权,暂交田夫人。赵国王后受奸人欺骗但始于忠君,不予重责,禁足赵宫一年。念殷大将军与赵王不知情且忠于朝廷,不予追责。
至于两位真假皇子,天子念二子无辜,下令二子各归原位。
皇太子之位还悬而未决。
但换子这一桩隐患已除,长安的诸事也暂且尘埃落定,容濯请命出长安接应张王后与王妹。
两方人马很快碰了头。
容濯匆匆下马,郑重对张王后叩首:“此次孩儿擅作主张,连累了君父君母,望君母责罚!”
面对在赵国的亲人之时,他才生出了真切的情绪。
张王后连忙扶起他:“殿下不可如此!有三皇子和薛党背后之人虎视眈眈,您今日此举是在杜绝后患,何尝不是让臣妇与赵国彻底安心!眼下这些都过去了,要紧的是先把阿蓁他们从贼窝救出!”随后她急急将前后经过说来:“我与阿铎虽把所有兵马都留给了阿玥和阿蓁,哪知他们在后头竟遇了贼匪,那帮悍匪连官兵都敢袭击!今日消息才传回,阿铎才带兵赶回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