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又过了半年,贾琏的骨灰回来,落葬成礼。
  王熙凤作为未亡人,跪在灵堂真心实意地哭了七天。
  这七天,往来吊唁或者叫来看热闹的人极多。除了荣宁两支的骨肉姻亲,其他的多是王熙凤在生意场上的对手们。
  每个人都觉得王熙凤是个心硬如铁、水性杨花的女人,每个人都在心里描摹出一副最不堪的模样套在面前的这个寡妇身上。
  似乎只有那样,才能显得他们自己,不那么无能、不那么猥琐、不那么令人作呕。
  可是一旦瞧见了这女子在丈夫棺木之前,哭得这样伤心欲绝、痛彻心扉,一群人都把预备了多时的阴阳怪气咽了回去。
  也有两个被王熙凤抢生意抢得恨不得生吞了她的,还是扔了几句话出来,满面阴沉地站在旁边不肯走,憋着劲想要闹一场。
  可曹谕带着卢长庆来了。
  目光一转,主仆两个便知道了目下的情势。
  曹谕进去吊唁。卢长庆在外头揣着手跟这群人“闲聊”:
  “唉,这位王氏寡妇奶奶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贾家的琏二爷有福气。
  “咱就是说,各位,要是明儿你们就死了,你们家的媳妇能哭得这样真心哀恸么?”
  他愁眉苦脸着顺着口胡说,可这群人却没一个敢把这些话当闲话听!
  曹谕离开贾府时,一众居心叵测的商人们也都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又四十九天,贾琏落葬。
  又四十九天,凤舞成衣铺开张了,专门卖各种孝期规矩之内的素服,女装居多、男装也有。
  头一批光顾的便是尤氏等贾氏族人。都是没出五服的族亲,谁都脱不了孝,可谁都想换件好看的穿,尤其是女子。
  于是,在生活上,这一块儿上,贾氏又成了引领潮流的大族。
  曹谕对王熙凤的这个生财之道简直目瞪口呆,同时又五体投地。
  一年之后,凤舞孝服的名声甚至已经打到了山东,再往前一步,便是京师。
  王熙凤非常理智地直接放弃了北方市场。尤氏问她如何有钱不赚,她连连摇头:
  “让京里的那些人不仅能听说咱们活得好好的,竟然还能瞧见咱们大摇大摆的从他们兜里抢钱?
  “我可不嫌命长!”
  “有郡主在宫里,你怕什么?”尤氏嘲笑。
  王熙凤白她一眼:“短视!”
  由孝服而礼服,凤舞一共十八家分号,接的最多的反而是高端定制,赚得自是盆满钵满。
  三年后,王熙凤便给平儿又找了个敦厚人家做终身归宿。
  十年后,王熙凤把巧姐儿留在家里,招赘了一个脾气好、嘴儿巧、心思活、能吃苦能撑场面、却就不爱考试的女婿。
  巧姐儿生了一儿一女。
  贾琮起了贪心,极力在姑爷面前说儿子要认祖归宗之类的话。
  姑爷回来提醒岳母:“这个叔叔孩子接近不得。”
  王熙凤却心平气和地真让孙儿跟了女婿姓,但自己的所有家产却都给了孙女儿:“你爹就很好,你也招赘一个这样儿的回来!”
  守寡到四十年的时候,朝廷想给王熙凤发一座贞节牌坊。
  王熙凤那时已经有些糊涂了,手里的产业都交给了女婿打理,听见牌坊这个话,强睁开眼睛问:
  “要钱吗?
  “不要钱就给我弄一座。
  “要钱的话……我明儿就能再嫁,真的!”
  第05章
  圣昭仁孝宪安太后薨逝于昭明二十年夏末。
  老人家临终时,看了昭明帝半晌,眼神复杂,最后只留了一句:“别太任性,你父亲吃过这个亏……”
  昭明帝号啕痛哭。
  太后娘娘一生无儿无女,便拿他当亲儿子、拿黛玉探春当亲女儿,悉心教导、用心呵护,甚至比亲娘还要周全。
  昭明帝下令,举国服丧三月,有品级的人家须为太后守孝一年,不得宴乐、不得嫁娶。
  还待再苛时,皇后出面劝阻,昭明帝勃然变色,指着皇后的脸大骂不孝,又挖苦裴家教养。皇后委屈得大哭。
  陶行简见势不妙,忙把黛玉和探春都请了来。
  两个人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哪会对昭明帝好言相劝?
  一个连一个的大怒,阴阳怪气,几句话便把昭明帝顶到了墙上:
  “古往今来的皇帝都没有您孝顺!
  “先帝自是不如您的,别说先帝,便是太祖圣祖,哪一个在孝字上越得过您去呢?!
  “快让人传扬出去!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知道!
  “翰林院呢!?快去编了话本子出来!让普天下那不识字的人也得颂扬咱们陛下的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昭明帝被噎得干瞪眼。
  之前的旨意是礼部帮着参谋的,已经算是本朝丧仪的顶格儿了——便是太上故去,也不曾禁过民间的婚丧嫁娶。
  若他真的再往前走一步,更加苛刻地要求天下,只怕一转脸,这帮文人便会变着花样嘲讽此事。即便不敢直说自己,说不准便会迁怒太后她老人家。
  看着他沉默下去,黛玉这才平了气,又劝:“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母呢!
  “母后临终,最怕的就是您会由着性子哀悼,所以特特留下‘不要任性’的话给您!
  “我知道陛下从来不畏人言,可总该敬畏千秋史书。
  “皇后娘娘是为了您好,您别不领情。”
  昭明帝有了台阶,这才叹了口气,自己低着头又擦泪。
  探春便去劝皇后:“娘娘受委屈了。
  “皇兄这时候伤心难抑,一腔愤懑无处发泄,可不就冲着最亲的人来了?
  “您是他的妻子,万般委屈,也只得忍着。
  “我们当妹妹的,替他给您赔礼,请您多担待他罢?”
  说着又要行礼,黛玉这边也点着头屈膝下去。
  皇后脸上有了光,这才止了泪,又来跟昭明帝说话:“都是臣妾不会说话,才没让陛下领会到臣妾的苦心。”
  探春讶然,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又看一眼已经目光冰冷的黛玉,自己也闭上了嘴。
  昭明帝将这一番官司看了个清楚明白,却不欲在此时横生枝节,摆手道:“你的确不会说话,朕领教过多次了。
  “好在也不用你多说话。
  “太后丧仪隆重,内外命妇都看着你,你不宜离开太久,回灵堂罢。”
  皇后又要哭时,黛玉和探春却抢在她前头开口:“既如此,臣妹先告退了。”
  昭明帝颔首。
  二人抢先离开。
  无人在侧缓颊,皇后看着昭明帝的冷脸不敢再闹,略说了两句“保重身体”之类的客套话,悻悻退下。
  昭明帝恨恨地指着窗外,对陶行简发牢骚:“我对她们还不够好?倒帮着外人来骂我!”
  “若不是为了您和太后的名声,您当她两个愿意来蹚这趟浑水呢?还饶上皇后一顿指桑骂槐!”
  陶行简也不高兴。
  他叫他心爱的世侄女过来,是为了救皇后。皇后倒好,转过头来挑拨皇帝和两个帮忙的人的关系。
  陶行简越想越生气,忍不住抱怨:“您娶皇后怎么越娶越蠢?
  “这个除了比先皇后胆子小些、家里知分寸些,其他的可跟先皇后没差什么!”
  昭明帝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太后的葬礼结束,众人从皇陵回京时,已近深秋。
  探春因为之前太后病重,入宫侍疾,已经跟黛玉一起在寿康宫住了两个月,再加上丧仪,已是小半年没回家——
  她儿媳给她生了长孙,连百天都过完了,还没见着她这个祖母呢。
  黛玉便陪着她一起收拾东西。
  屋里一团乱,探春索性拉了她到廊下闲坐,挥退众人,问她打算:“是跟着曹匡如去广东,还是回郡主府?”
  黛玉脱口而出:“自是去广东!”
  两个人都沉默下去。
  当初去江南,二人陪着太后坐海船时,孟姑姑便张罗着“顺路”去一趟广东。
  众人那时候其实都是想去的,只是怕牵扯太多,动了太上想要的朝局……
  没想到,这回黛玉真的要去广东了。
  ——算不算是圆了大家的一个梦?
  黛玉和探春不由得同时红了眼圈儿——去年年底,孟姑姑也突发疾病,去了。
  “你若闲着,我便拉着你一起去了。可惜你得回家给人家当祖母呢!”黛玉噙着泪勉强笑道。
  探春也跟着含泪笑回:“你若能再等我一年,我必与你同去!”
  宫墙外,昭明帝和陶行简站在那里,把这番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转过天来,探春走了。
  午后,昭明帝再度闲步过来,看看寿康宫的大门,迈步进去,吩咐:“廊下摆棋,朕要与昭庆对弈。”
  黛玉一脸意外地走出来。
  这十几年在宫里,她跟昭明帝也算是下过不少次棋。可每一次下棋,其实二人都是各怀心思,借着棋盘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