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大一会工夫,小伙计便把茶水和几个菜端了上来。“来,我们以茶代酒吧!”艾仲雄请白雨亭张生福一起端起茶盅碰过之后,指着面前的几个菜说,“白区长,多少吃一点吧。”几个人边吃边聊着,艾仲雄没话找话地问白雨亭:“区长最近挺忙的吧?”
  “苦哇,整天陪不完的客,吃不完的饭,喝不完的酒;昨天县民政局的刚走,今天又是税务局的来,哪一路神仙都是爷,都得吃好陪好啊!”
  白雨亭揣测,艾仲雄今天请他吃饭,该是有事要跟他谈的,但在艾仲雄没有向他明确提出来的时候,他没有主动问。几个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闲天,艾仲雄有意识地引入正题,把事先想好的一番话,对白雨亭说了出来。
  当然,艾仲雄说话并没有完全露底,甚至根本不像在谈个人私事,而是以忧国忧民的心情在向白龙镇的父母官转达老百姓的呼声,参谋如何救灾之策。
  “雨亭区长啊,这一向我总在想,咱白龙镇最大的问题,怕要出在粮食上。民以食为天,人嘛,求生活命必定是头一条,其他的事情都靠后。最近,粮价一个劲儿地往上涨,一集一个价,上个集一斗谷米是四块五,一斗麦子是四块八,这个集又都涨了五六毛。据我了解,现在有余粮可卖的农户越来越少;镇上的几家粮店呢,因为进价高,库存的粮食也日渐减少。照这样下去,我看用不了多久,白龙镇就会出现更大的粮荒,甚至无粮可卖。你是一区之长,白龙镇的当家人,这个问题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但我觉得,还是得给你参个议,希望区长能够引起注意。”
  白雨亭原以为艾仲雄要跟他谈什么要紧的事,一听是这话,便觉得索然无味,心想,煞有介事,这话还用得着你给我说么,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但白雨亭并没有表示出不屑,而是以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样子,道出了自己的忧虑。“艾掌柜所言极是,最近我是一直在为救灾的问题犯愁,你看,我的头发都掉了不少;可是呢,我这个小小区长,位卑权轻,心有余而力不足呐!”白雨亭舀了一汤匙枸杞羊脑汤喝了下去,不紧不慢道,“当下的困局,不知老掌柜有何良策得以破解?”
  “依我所见,要解决粮荒的问题,得多管齐下:一个是向上面要;一个是动员大家富户募捐钱粮,在镇上设舍饭点;再一个就是从外地多往回贩运些。”
  白雨亭心想,话都让你艾仲雄说完了,但凡长脑子的,谁不知道这几条?!但要落实起来,谈何容易!向上面要——能要来我还不去要吗?募捐——有几个舍得拿出来施舍?再说,杯水车薪,能管得了几天?从外面往回贩运——那得要钱呀,谁的粮食能平白无故送给白龙镇?白雨亭苦笑了一下,说:“艾掌柜啊,你说的这几条,对
  倒是都对,可真要办起来,难呐!上面我也不是没跑过,跑了有好多趟了,每次去县上,不光是一分钱没要得到,而且还给交待了一大堆棘手的事,不是催捐催税,就是摊派支应,弄得我都怕见这帮老爷们了;劝捐劝募嘛,这几年一年搞好多次,这你是知道的,肯施舍的不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从外面往回贩运,这也得需要钱款,粮商是要讲利润的,没有人会做赔钱的买卖。现在是一无粮,二无钱,政府又贴补不起。所以,我这个区长,里外作难呐!”
  “不是说南京中央政府最近有个灾情视察团要到咱们省里来,不晓得能不能给我们这里解决点儿问题?”
  “鬼知道呢,早就说是要来的,但一直没有定下,听说南京方面现如今正忙着清党剿共;咱陕西是后娘养的,老蒋才不急呢。”白雨亭捧着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小口,“再说,即就是来了,也未必能解得了多大的问题。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全省各地都在争着抢着要救灾款,这帮人来了又得神一般敬着,三吃四送下来,最后怕是救灾款还没拨到,先就得掏出个窟窿来,到头来也落不下多少。”
  白雨亭讲的这些都是实情。自从辛亥首义以来,陕西的督军省长就像走马灯,十来年换了六七个,每一任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却是车载马驮,民脂民膏就这样被这帮贪官污吏搜刮光了,就连皇陵古墓也快被挖完了。在白雨亭看来,现在最现实、来钱最快的办法,就是彻底放开鸦片烟土市场,只要农民大面积种了罂粟,烟土生意活了起来,政府便可以多得捐税。但这话他又不能明说,毕竟民国政府对罂粟种植是明令禁止的。
  在座的都不是外人,艾仲雄说话也不避讳。艾仲雄说:“依我看,当下最要紧的是,得先筹措些资金,抓紧到河东搞些粮食回来,只要手里有了粮食,我们就不愁赚不来银子。”艾仲雄有意加重了“我们”二字的语气。
  白雨亭听得出,艾仲雄是想在生意上得到自己的支持,他夹了一口酸菜羊肚吃罢,慢腾腾道:“艾掌柜,你老哥的生意我是自然要支持的,与公讲,我作为一区之长,保护和支持工商业,是我的份内职责;与私讲,你我也是一见如故交情不浅的。所以,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情,只要是我白某人能办的,一定尽力而为。”
  艾仲雄见他乐意帮忙,接着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在资金上得到白雨亭的支持,入股分红或者定投付息都可以。艾仲雄没有明说,其实就是想让白雨亭将区上存放在广聚庄的一部分钱款,挪用到粮食生意上来。
  白雨亭自然领会到了艾仲雄的意思,但还是打着官腔说:“资金上的问题嘛,因为现如今区上闲钱不多,捐税款上面查得也蛮紧的,不能随便动,所以给不了你什么支持;至于入股或定投嘛,我可以利用一些个人交情,帮着筹措一部分来。”
  艾仲雄笑了笑,说:“钱不在多少,要的就是你区长的面子,只要有你白区长的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几天之后,白雨亭送来了两千块大洋的一张银票,说这些钱是城里的几个朋友凑来的。艾仲雄与白雨亭商定,将这笔钱投到粮食生意上,按股份算账。
  有关裕丰粮店加大收储粮食的事,艾仲雄委托小女婿冯根财经过几天的忙乎,已经筹备就绪。
  为了保护驮运队的安全,艾仲雄又让冯根财在黑市以每支六十个大洋的价格,买了六支太原造长枪。艾仲雄交代说,抓紧,先带上二百块大洋,让他们这两天就到河东收粮去。
  白龙镇到处在风传,说共产党的头儿刘志丹谢子长又回到了绥州,又要领导穷人大闹一场了,队伍已经拉起来了;有人甚至说,他们亲眼见到过,老刘骑着一匹红鬃烈马,戴着红星帽,打着一副白布裹腿,挎着红缨盒子枪,忒威风,简直就是关云长转世来的。
  自打小伙计那次从绥州城回来,连住等了两个星期,艾绍英依然没有回家来。艾仲雄听到有关闹红的这些传闻,越发心神不宁起来,担心儿子在学校跟上这帮宣传赤化闹共产的人跑,早晚得出事。
  艾老夫人更是心焦得厉害,对艾仲雄说:“当家的呀,我咋这几天总觉得心上慌慌的,夜里净做噩梦,昨个夜里又梦见咱的绍娃正在河边一棵大柳树底下坐着,无定河突然间下来了一河的洪水,眼看着就要把咱绍娃卷走了,幸好他爬上了那棵树,吓得我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右眼皮至到迩个还跳个不停;现在这社会,到处乱哄哄的,一会是白脸的吼,一会是红脸的闹,谁知道往后还会冒出什么凶险事来?依我看,绍娃的事不能再拖了,要回来就趁早,待在跟前也能省着咱们点儿心,免得成天间提心吊胆的。”
  艾仲雄叹了一声道:“我也是担心这个,这几天脱不了身,再等几天,不行我亲自到学校寻他去。”
  第5章☆、祈雨
  第五章
  一大早,明子到滴水井担水去了,莲莲在门口挑拣着半小簸箕高粱壳儿,准备磨面蒸窝窝。亮亮还在炕上没有起来。
  他奶把明子娘叫到边窑,惆怅地说:“续良家的,咱家的情形你也知道,得想个办法,就这么下去,得把几个娃娃饿坏的。”
  明子妈爬上炕,拿起前炕的一把小笤帚,一边掸扫着,说:“妈,那你说怎么办?”
  “前几天我和你公公商量,想把咱的地再给白龙镇艾家典出去两垧,换点粮食回来,救救眼下的急;可你公公他不想典,担心以后赎不回来,你说这事怎么办好呢?一家几口人,歪好得有个填肚子的吧,大人倒罢了,娃们还小啊。”明子奶想听听儿媳的想法,毕竟典田卖地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呀。
  听到典地的话,明子娘心里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大一会过后才回道:“哪你是怎么想的,妈?”
  “我啊,这两天思前想后总觉得,咱家要度过眼前的这道难关,除了打这几垧
  山地的主意,恐怕再没有什么能指望上的了;但再细细一想,又下不了这个狠心。你公公想得也对,这几垧薄田,在富户人家看着算不得什么,出腾不了几个活钱儿,但对咱家来说,那可是咱们的保命田啊,真要是把它给变卖掉了,往后咱家就只能当光腚儿了。庄户人家,没有了地,还不成了浮萍草了吗?可反过来再一想,舍不得又有甚办法。没办法啊,只怪我们的命不好就是了。你爷爷当年在世的时候说过:这天底下,什么最当紧,人最当紧!什么最值钱儿,人最值钱儿!人是什么,钱财是什么,人是活的,钱财是死的,连性命都丢了,要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这些话,我心里最后发狠了:得了,不再犹豫了,当下还是保命当紧。这地咱们舍了,典也罢,卖也罢,不就是几垧干山地嘛,哪能跟人的性命相比,等以后光景日月缓过来了,明子隔一二年能担得起担子了,莲莲跟亮亮两娃也长大了,我们咬住牙再把它赎回来就是了。眼下咱们一家,最要紧的是保命,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