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婿冯根财进来对老岳丈说:“大叔,这几天想典地揭款的人比较多,我觉得典地倒还罢了,揭款放贷恐怕一般家户不可再给做了,之前贷出去的款,现在十有七八按期还不上,我很担心,万一库里钱接不上茬,那怎么办?”
  艾仲雄放下手里的水烟壶,说:“你说得对,我最近也这么想,从今以后,我们大体上不能再对外放贷了,除非客户他们有好的资产做抵押,而且得折价至三四成,否则就不行,这样,即便到期还不上,我们也能保得住本。”
  “好,我知道了。”艾仲雄走出堂窑,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转着。当下的这场大旱灾,让艾仲雄不由得联想到了六十年前的同治年间。同治年间的那场灾难,艾仲雄没有更多的直接感受,因为那时他还小。不过,没有亲历并不妨碍人们对历史的观顾和思索,站在远处遥望群山,反倒会比身在山峦之中更能看得浑全。当然,同是观山望峰,各人自有各人的感受,游历者乐在奇峰峭壁与松石泉溪之间,樵夫只关心可供砍伐的柴薪,猎人紧盯着易于射猎的飞禽走兽,商贾负贩搜寻的则是山珍地宝,而响马盗贼却谋算的是如何在月黑风紧之时倚峙关隘险路劫掠得手。当年艾家祖上家道发迹的传奇故事,此刻又一幕幕地浮现在了艾仲雄的眼前。
  同治六年,对于绥州的平民百姓是刻骨铭心的,但对老艾家而言,却具有值得写进家谱、传训子孙的非凡意义。同治六年,天灾世乱,尸骨遍野,绥州米贵,他爸瞅中机会,卖地筹钱,贩运囤粮,赚银千两,置田买地,从此家道兴旺……
  由同治六年他又联想到了时下:自民国十五年起,久旱无雨,庄稼绝收,兵匪夺食,饥民遍野,粮价攀高,地价走低,钱不值钱,百业凋敝……
  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绝不是戏言!艾仲雄暗自感叹,相隔六十年,恰好过了一个轮回,遭遇到了同样的大年馑!
  当年的同治六年,时下的民国十八年,两相对照,简直绝绝地像了。
  夜已很深,月明星稀。按往常,艾仲雄早该躺倒睡觉了,可他却没有上炕,依然坐在那把光溜固实的老榆木太师椅上。他轮换着扳起两脚丫儿,一边从脚指头到脚心脚跟,依次摁捏着,搓揉着,一边琢磨着这一向他总在思谋着的一些事儿,诸如绥州的年景呀,粮食,依次摁捏着,搓揉着,一边琢磨着这一向他总在思谋着的一些事儿,诸如绥州的年景呀,粮食的行情呀,田产地亩的价码呀,典当放贷的利息呀,等等。艾仲雄的基本判断是,民国十八年与同治六年相比,几乎有着惊人的相似,越是大灾之年,越有赚钱的机会,尤其是粮食生意,眼下的大灾荒必定使粮价节节攀高,手里有粮,肯定稳赚。心情激动的艾仲雄,此刻睡意全无,他盘算着,当下最需要做的是两件事,一件,要把生意的重点放在囤积粮食上来;再一件,应让儿子绍英弃学从商,回家当他的帮手——毕竟自己已经是这把子年纪了,早晚得把广聚庄的这副担子交给他;更何况机遇难得啊,能在这个时候历练历练,对绍英一生都将大有裨益。
  绍英娘几次催促说:“当家的,该睡了,你不看是什么时候啦?”
  艾仲雄说:“我想让绍英回来,别再念书了。”
  艾仲雄得子晚,而且只有绍英一个儿子。老板娘头胎生了个女孩,之后烧香许愿求娘娘没住气,后面依然胎胎都是女孩,仙娣招娣来娣引娣梦娣唤娣,一长溜六个,愣是没来个儿子。就在艾仲雄整日里闷闷不乐,寻思着要娶个二房为他老艾家生个儿子接续香火的时候,在辛亥这年,小绍英幸运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因为是老来得子,艾掌柜老两口便把广聚庄的未来全都寄托在了小绍英身上。
  艾绍英在白龙镇上小学期间,适逢新文化运动兴起,毕业于北平京师大学堂、热衷于教育改革的杜滨先生此时也正好受聘来到白龙镇完小任校长。杜滨一改旧式私塾教育的老套路,按照其时流行的新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式,着眼于儿童的全面发展,选用了语体文教材,加强了自然科的教学,并在高小阶段增加了实用和职业的教学内容。他还经常以讲故事做实验的方式,向小学生灌输民主与科学的精神。杜先生在对学生的几次智力和成绩测试中发现,艾绍英不仅天资聪敏,接受能力强,而且字写得好,又有文学天赋,所以对他喜爱有加。小绍英也很争气,高小毕业时竟以全校头名的优异对他喜爱有加。小绍英也很争气,高小毕业时竟以全校头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了绥州中学。这时候,杜滨先生也正好被调到绥州中学担任校长,很重视对艾绍英的培养教育,艾绍英也积极上进,不久被选为学生会宣传干事。
  然而,艾仲雄渐渐发现,自从进了绥州中学,这小子就像喝了迷魂汤似的,每次回到家里,说不了几句便是苏俄长呀中国短的,这让艾仲雄心里不禁焦虑不安起来,担心没准哪天儿子会因妄论时政惹出祸端。艾仲雄为此经常指教儿子,要他毋问时事,专心读书。可他娘总是护犊,认为老掌柜过于严苛。但自从头年国民党清党以来,特别是听说绥州中学半年前有几个老师被抓进监狱的消息后,不仅艾掌柜对儿子越来越不放心,就连他娘也整天提心吊胆起来。艾仲雄甚至后悔当初实不该让儿子到城里去上什么新学,高小读完就应该让他回家来,早两年在生意场上历练历练才是。绍英娘觉得也是,现在外面乱哄哄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谁知道哪天会惹出什么事;回到家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总要放心一些;况且,现在生意上人手少,总让小女婿帮忙也不是个办法,他爹正需要个帮手。
  主意拿定之后,艾仲雄很快就让伙计到城里送去口信,因说家里有事,让绍英这几天抽空一定回来一趟。小伙计来到学校时,恰好是课间休息,艾绍英在教室门前正跟同学们慷慨激昂地谈论着什么。
  小伙计将艾绍英叫到一旁,转告了老掌柜的话,艾绍英听罢说:“你回去给我爸妈说,这一段我们正忙着,新课多,耽误不得;下个礼拜天我要是回不来,就再过几天。”
  小伙计把艾绍英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了掌柜爷,艾掌柜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心里却犯疑惑:“忙什么忙?怕是找借口罢了。”
  第4章☆、祈雨
  第四章
  艾仲雄首先想到了白雨亭,因为白雨亭到白龙镇当区长后,艾仲雄跟他常有来往,他待白雨亭也够意思,要是能跟雨亭区长合作起来做粮食生意,自然就有了靠山,世上之人皆为利往,毕竟现如今他是现管,要是生意上碰遇到了麻缠事,仗着政府的势也好疏通解决。
  隔天晚上,艾仲雄邀请白雨亭在距广聚庄不远处的一个老字号饭庄小聚,随他来作陪的有帮他做事的小女婿冯根财;白雨亭带的是他的属下张生福。在小伙计的迎领下,几个人上了阁楼,在临街的一个包厢里面坐了下来。
  “小伙计,有甚爽口的?”冯根财问道。
  “您爷几位啊,真是有口福!”小伙计笑呵呵地说,我家今早刚宰了两只羯子羊,生的在地窨子里放着,熟的刚出锅不多时,有清蒸羊肉,黄焖羊肉,暖锅羊肉,葱爆羊肉;还有蒜蘸羊头,枸杞羊脑,麻辣羊肝,卤煮羊肠,荞粉羊血;外加羊棒骨,羊蹄筋,羊杂碎,总共不下几十道,掌柜爷您几位觉得哪样好,我就给爷们端上哪样来!
  听着小伙计一口气报出了一大堆菜名,冯根财笑道:“小伙计啊,你不是吹吧,前一向我来,咋就没这些菜了呢?”
  “小的不敢,掌柜爷面前,我哪敢胡吹冒撂呢?”别听这娃瞎掰了,不就是个羊肉嘛,还能做出多少花花样儿来?”张生福不以为然道。
  饭店的胖子老板腆着硕大的肚子跑了上来,见是白区长和艾掌柜几位,立刻躬腰堆笑道:“哎呀,是白区长和艾掌柜您几位爷啊,贵客!贵客!”
  冯根财对胖子老板说:“你这个小伙计,菜名报了一大堆,跟唱的一样,嘴头子倒蛮利索的。”
  胖子老板听出了话音儿,眨巴着眼睛说:“您啊,可别拿老眼光看我这儿了,现如今我敢说,我的这个掌勺大厨,他做的羊肉啊,那真是祖传密制,西川一绝,不信吃吃,保准叫你们闻了香三天,吃罢想半年!若是不香不想呢,你就骂我是喧谎,我决不收您爷们的分文钱!”
  艾仲雄知道这家饭庄的烤羊腿是出了名的,便对白雨亭说:“白区长,咱就吃他们的烤羊腿吧?”
  “艾掌柜,你的情我领了,”白雨亭拍了拍肚子说,“可你瞧我这肚子,没处放,还是少点几个吧。”说中间,一个饱嗝猛地涌了上来,喷出一股难闻的酒荤酸腐味儿,熏的冯根财直发呕。白雨亭抬手掩住嘴巴,咽了口唾沫,待胃气不再上溢,方说,“中午喝大了,直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艾仲雄有些遗憾,但又不好过于勉强,只得说:“那好吧,这回就依了你,算我欠你白区长一顿烤羊腿就是了,下回一定得补上。”艾仲雄对小女婿说,“那就这样,少上几个菜得了:一个白切羊肉,一个蒜蘸羊头,一个椒盐羊肝,一个枸杞羊脑,一个卤煮羊肠,一个酸菜羊肚,份量轻点儿,再来一壶上好的清茶,我们以茶代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