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83节
  小鱼女官进来禀报,说:“圣上允准了。”
  景昭点点头,没再多说。
  次日一早,宫门开启,便有诏书降下,布告南北,通晓天下。
  列位丞相府中反应最快,尤其是柳府。
  采风使从柳府门前路过时,只见府外已经挂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绢,另有数名侍从抬着开口的木箱上了车,匆匆一瞥间,那两口木箱里盛满散开的铜钱。
  采风使都没来得及避让,只听哗啦!
  他本能抬手,接到了一把铜钱,还有两枚钱币在他头顶滴溜溜打了个转,滚落下来,掉到脚边。
  “这是……”
  柳府侍从喜气洋洋地喊:“东宫皇孙初诞,圣上大赦天下,国朝之福,我家女君特地吩咐,散些福钱,人所共庆!”
  伴随着悠长的呼喝声,柳府散钱的牛车一路远去,遥遥可以看见路边汇聚起许多争抢接福钱的百姓。
  柳知剥开半个橘子,咬了一口,酸的眼泪险些落下:“母亲。”
  她犹疑着问:“这样……是不是太显眼了?”
  柳希声神情安然,微笑说道:“不会。”
  看着女儿疑惑的目光,她平静道:“我要告诉你两个道理:第一,世间的聪明人从来不止一个;第二,太过聪明、想得太多,是把双刃剑。”
  柳知怔愣片刻,神情慢慢变了。
  柳希声知道女儿听懂了。
  她放下茶盏,平和地道:“聪明没有错,太聪明也没有错,但天底下的聪明人多的是。如果你聪明过头,又没有派上用场,事后一定要做出补救。”
  她抬手隔空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声音同时变得冷肃:“不要给上位者心里扎刺,明白吗?”
  见母亲肃声,柳知哪里还敢安坐椅中,立刻起身拜倒:“儿愚钝,幸得母亲教诲。”
  柳希声看着女儿,缓和声气,道:“你一向很聪明,我在你这个年纪,不见得比你更会做事。但你不能自矜,在这个朝堂上,没有人是傻子。”
  “你是干臣,朝堂里不缺干臣;你够年轻,天底下年轻俊才多如过江之鲫;你是女子,京城里仔细搜罗才女,百名千名未必有,十名二十名还是能找出来的。”柳希声语重心长道,“为臣之道,第一是把君王看得够重,第二就是把自己看得够轻。”
  “如果把自己看得至关紧要,又要地位又要实权又要尊荣又要名声,再一口气留十条八条后路,那离死也就不远啦。”
  她挥手叫女儿起身。
  又有一名侍从进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柳希声便笑了:“看见了吧,聪明人多着呢。”
  .
  “皇孙初诞,夙慧外显,英华殊异。”谈国公仔细咂摸着圣旨上的辞藻,又对妻子说,“快跟上,咱们可不能掉队。”
  国公夫人没好气地道:“还用你说?”
  论起权势,谈国公府纵然急流勇退,风头也丝毫不逊,但论起揣摩上意,勋贵武将仍然要排在文华阁丞相的后面。
  国公府的侍从早早出门,四处游逛,一打听到几位丞相府上开始散福钱,立刻便回来报讯。
  国公夫人当即命人抬两箱子铜钱出去,想了想,又未雨绸缪地令人拿了银子去钱庄再兑几箱散碎铜钱,而后才往书房来。
  谈国公正在奋笔疾书,抄写门客早就替他代笔拟写的几篇贺表,准备稍后便递进宫里。
  国公夫人凑过去看了一眼,指着几处提意见:“改一改,这几处典故用的太深,不像你的水平。”
  谈国公连忙改了,又有些担心道:“儿子呢?”
  想起儿子,一贯端庄的国公夫人也忍不住叹气,道:“哎……我没敢去看他,要不你去看看?”
  谈国公:“……”
  夫妻二人硬着头皮,相携前去外院探望儿子。
  谈照微正在拟写贺表。
  与父亲不同,他自幼在东宫读书,文学造诣虽不算顶尖,却也很拿得出手。父母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给贺表收尾。
  国公夫人疼爱儿子,闲来无事都要夸奖几句,伸头一看,称赞道:“真是文辞俱佳,性灵外显,不愧我儿。”
  又很小心地道:“不如一起递上去,你父亲也拟好了。”
  谈照微道:“也好。”
  见他神色并无太多异样,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反而心慌。谈国公干咳一声,便道:“这确实是一件大大的喜事,于国于家都该好生庆贺,咱们家也散点福钱。”
  谈照微一本正经:“确实当贺。”
  国公夫人心更慌了,借着袖摆遮掩悄悄掐了丈夫一把,意思是你看儿子这是想开了还是出问题了?
  谈国公心想我也不知道啊。
  父母那点眉眼官司,自然不可能逃过谈照微的眼。他觉得有点没意思,遂道:“父亲母亲不必多思,东宫有嗣,这是喜事,有什么值得不悦的呢?皇孙落地,太女殿下一桩心事可以消泯,朝局更加安稳,储位稳固至极,自然该为殿下贺喜。”
  国公夫人乍一听没觉得不对,还松了口气。
  直到和丈夫回到内院,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下掐的谈国公差点没跳起来:“不对,照微这是压根没把储妃放在眼里啊!”
  .
  宫外各处府邸,悲喜不同,却都和此刻尚在襁褓的景元枢没什么关系。
  景昭仍然不被太医允许到处走动,极力劝谏她坐完月子,仔细补养元气。
  但对于皇太女来说,既然已经捱过产育,她当真一天也不想在床上再待下去了,哪怕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已经开始召属官臣僚依次进来议事。
  身在皇宫,养育儿女这等琐事,自然不必皇太女躬亲处置,甚至连太女妃都不必时时挂心。皇孙生来便按例配有四名乳母、四名宫官、十六名侍从,这些都是殿中省精心择选的人,身家清白耿耿忠心,若是一人出了问题,其他人也要受责,彼此加以制约,又有内卫暗中看顾,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孩子太小,裴令之不放心,于是每天只去修书半日,余下半日亲自看顾,还能挤出时间处理些穆嫔无法一言而决的宫务。
  景昭倒是成了最闲的那个,可以空出手来重新梳理政务。
  她这有条不紊的清闲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
  皇孙满月宴近在眼前的一个晚上,皇帝又命人传召景昭去明昼殿。
  彼时景昭已经准备睡下了,听说皇帝传召,披着头发和裴令之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只好简单换了衣裳,束起头发,赶过去听皇帝教诲。
  十六口半人高的箱子像一座丛林,把无助的皇太女围在中间。
  景昭颤声:“父皇……”
  正殿的御阶高处,皇帝俯首下望,平静道:“朕起兵至今,所有的内卫布置、各司卷宗,尽在这里。”
  “两月之内,梳理清楚,不解之处……”皇帝微微一顿,“可以来问朕。”
  “两个月?”
  皇帝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他一拂素衣,转身便走。
  眼看皇帝便要消失在殿上的阴影里,景昭转过头,怔怔环顾身周十六口木箱,慢慢扶住了身边那口箱子。
  梁观己恭谨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景昭扶着箱子,一手按住眉心,慢慢坐了下来:“……去给储妃传一句话,今夜本宫不回去了。”
  内卫布置向来是最大的机密,景昭不敢召外朝属官臣僚,匆匆遣人传自己的心腹,将这十六口箱子里的文书卷宗过目梳理。
  由于太忙,她连元枢的满月宫宴都差点忘了。
  紧赶慢赶,赶在皇帝定下的两月期限前梳理完内卫文书,景昭去明昼殿复命的时候,熬得形容憔悴脸色发白。
  自从元枢满月,景昭重新开始照常出入上朝、议政理事,皇帝就又将景昭的公务全部移交回去,轻易不肯出明昼殿。
  此刻景昭形容憔悴,皇帝倒是越发超然,他迎风立在栏杆前,任凭夏日和软的风拂起袖摆衣袂,满头长发松松一束,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听完景昭禀报,他也只淡淡嗯了一声,说句不错。
  景昭连日来熬得昼夜不分,心底又始终不安,终于承受不住,轻声试探:“元枢百日快要到了,父皇不如赏个脸,亲自坐镇吧。”
  皇帝向来冷淡,东宫办满月宫宴时,也只按例赏赐,不曾出面。依照他的脾气,百日宴照旧不会放在心上,无非就是再赐一次。
  景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
  她面上神情丝毫无异,眼睫柔和垂落,看上去一切如常。
  垂落眼睫,是为了遮挡眼底的不安。
  人的表情容易隐藏,刹那间的眼神变幻却很容易捕捉。
  她期盼听到回绝。
  然而皇帝淡声道:“可以。”
  这是极大的恩典,皇孙百日,而皇帝御驾亲临东宫,自然彰显对孙女的喜爱,亦是对皇太女的重视。
  景昭再难抑制,面色微微地变了。
  皇帝却无心与她多言,只随意一摆手,示意景昭退下。
  饶是景昭素来沉着,现在也无法保持平静,不退反进,着急唤了声:“父皇!”
  皇帝侧首,神色淡薄,瞥向景昭。
  景昭勉强定神,道:“臣年轻识浅,一切依循前例而为,有些疏漏多亏父皇描补教诲,方知其中深意。”
  她听见笑声。
  那笑声很轻,很浅,不含任何讥讽嘲意。
  刹那间景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稍稍偏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女儿,那是个近乎俏皮的表情,眉梢扬起来,轻声一笑。
  “好孩子。”他柔声说。
  尾音拖得很长,像夏日山溪里溅起的清凉水花,擦过景昭颊边。
  他抬手,轻轻摸一摸景昭的发顶,又说了一遍:“好孩子。”
  景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明昼殿的。
  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仿佛变得更重了,沉甸甸的,压得她连呼吸都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