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最关键的是,朝廷军已彻底掐断了它的粮道半月有余,粮草,是军队的命脉。
  城中断粮日久,叛军内部也分崩离析,乱成了一锅粥,
  一股本就是墙头草,对所谓“前朝正统”毫无忠心,眼见皇子身死,大势已去,只盼着朝廷招安,捞些好处,
  一股则想再找个前朝宗室当傀儡,勉强维系旗号,
  最后一股野心最大,欲趁乱自立为王,占山称霸。
  此城,只待朝廷军再围困些时日,断粮之困足以令其不攻自破,
  届时,辅以威逼利诱,分化瓦解,招降纳叛,破城只在须臾。
  “断粮已逾半月,”傅九掀开沉重的帐帘,带进一股寒气,
  他对着主位上的秦恭恭敬拱手,身上的雪花簌簌抖落,“至多再有三日,城内必生大变,粮尽援绝,军心必溃,彼时招降,定有大批士卒倒戈来投。”
  他原以为城中存粮撑不过十日,未料对方竟多熬了五日,却也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若章尧强令死守,城内兵卒为求活命,必会劫掠百姓,
  届时秩序崩坏,军心民心皆丧,便是城破人亡之时。
  秦恭微微颔首,目光却凝在手中一封家书上,那是温棠带着孩子平安抵达秦府后,当即便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平安信,
  他手边还摊着一份刚送抵的军报,上面详述了敌城近况,兵力部署及主要将领动向,
  在密密麻麻的军情末尾,探子只潦草地添了一句,章尧母江氏,殁。
  比起其父范慎之死在叛军中引动的波澜,江氏的死讯,在这乱局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探子吝啬笔墨。
  不过是一夜之间,章尧父母双亡,翌日,他便披上冰冷的甲胄,戴上一副遮住全部面容的面具,登上那座城楼,亲自坐镇指挥,一步不退,
  城头寒风如刀,他发号施令时声音平稳依旧,调度兵马不见丝毫迟滞,仿佛那剜心蚀骨的丧亲之痛从未存在,
  此等行径,更是坐实了他“天性凉薄”“狼心狗肺”的恶名。
  在朝廷这边,无人不将章尧视作忘恩负义,十恶不赦之徒。
  他曾是御笔钦点的状元郎,天子门生,圣眷优渥,皇帝对他寄予厚望,派往江南富庶之地历练,擢升高位,甚至将最宠爱的小公主下嫁......
  如此浩荡皇恩,竟换来他的拔刀相向,引兵作乱!
  京城里,那些清流文人早已炸开了锅,茶肆酒楼,说书摊前,唾沫横飞,人人都在痛斥这个“叛臣贼子”,
  尤其是一些曾将他的诗作抄录扇面,临摹其策论奉为圭臬的年轻士子,此刻更是激愤难当,
  仿佛章尧的崩塌,连带玷污了他们心中曾经仰望的那片净土,纷纷提笔撰文,口诛笔伐,恨不能将其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当年那状元,指不定怎么来的呢!”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人刚从酒楼出来,语带讥讽。
  旁边同伴压低了些声音,“他先前的爹......不是那位“章国公”么?”
  提到这个同样与前朝牵扯不清的人,他下意识左右看了看。
  “保不齐就是托了他那个老子的福!”先头那人嗤笑,“科场秘闻还少吗?谁知道他那锦绣文章,是不是出自他人之手?”
  几人哄笑起来,互相推搡着,摇着扇子走远,仿佛谈论一件极有趣的腌臜事。
  几人刚走远,站在酒楼门口处的周婆子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
  她抬眼看了一下旁边站着的大奶奶,大奶奶抿着唇。
  周婆子心里五味杂陈,她又看了一眼元氏,
  周婆子,“要不回府吧。”
  江夫人不在京城里了,元氏没了可以说话的人,就只能自己整天待在家里,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苦涩汤药,
  今日出来,本是想透透气,散散心。
  可这喧嚣的酒楼,哪里是透气的好地方?
  楼上楼下,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边关战事,那些言语,拼命往人耳朵里钻,想挡都挡不住。
  周婆子搀扶着元氏的胳膊。
  元氏望着那几个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作孽......当真是作孽......”
  说完了这句,她才任由周婆子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
  温棠也沉默地跟在后面,上了马车,
  随行的两个小丫鬟怀里抱着刚买好的点心,动作麻利地钻进车厢。
  京城也落了雪,只是不如边关那般暴烈,细碎的雪沫窸窸窣窣飘洒着,
  寒风卷过,吹动车帘,冷气猛地灌入,守在马车门边的两个丫鬟连忙伸手按住帘角,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天色,早早地沉了下来。
  那座被围困的孤城,经历一夜血战,更显破败,
  白日的积雪被践踏,被血污,被硝烟熏染,到了傍晚,只余下满目疮痍*,地面冻结成冰,冰上覆着脏污的雪泥,混杂着焦黑的痕迹和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
  城墙被烟熏火燎,呈现出大片大片狰狞的焦黑与斑驳,墙皮剥落,在暮色中簌簌颤抖,
  凛冽的寒风卷过城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城楼最高处的瞭望台,一道身影已伫立良久,
  他脚下是断裂的弓弩,散落的箭矢,还有一具冻僵的士兵尸体,脖颈歪着,伤口处的血早已凝成深褐色的冰,脸上覆盖着厚厚的雪。
  新雪不断飘落,积在他的肩头,发顶,身影在暮色中拖得很长。
  阿福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沿着冰冷的石阶爬上了城楼。
  粮草确实早已断绝。
  阿福上楼时,便看见许多士兵蜷缩在避风的角落,抱着冰冷的兵器,垂着头,了无生气,
  整整三日,他们腹中空空如也,仅靠一点稀薄的米汤吊着命,这样下去,还能再撑几天?
  阿福身上还穿着丧服,一片刺目的白,这不是为范慎,而是为了刚刚离世的江夫人。
  阿福见章尧依旧伫立在原地,风雪几乎将他墨色的发染成一片斑驳的灰白,
  阿福小跑着靠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小半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饼子,
  一路上,他紧紧揣在怀里,用自己身体的热气护着它,生怕它冻得硬邦邦,
  此刻拿出来,遇到冰冷的空气,饼子边缘竟还腾起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汽。
  阿福递了过去。
  “您早上粒米未进,中午也只喝了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汤,晚上......这样下去,身子骨熬不住。”
  章尧转过头,扫过阿福冻得青紫的脸颊,
  他的目光又在阿福捧着饼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手冻得通红,指关节都有些僵硬。
  “你自己吃了。”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
  话音未落,
  “呜,呜,呜!!!”
  示警的号角呜呜咽咽地响起来。
  紧接着,城头的铜锣也“哐”地响起来。
  阿福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饼子差点掉在地上,
  章尧已经快步走了下去,阿福慌忙跟上,脚步踉跄,还不忘将那珍贵的半个饼子飞快地,宝贝似的重新塞回怀里,他自己是万万舍不得吃的。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在军官的嘶吼声中,挣扎着爬起来,点燃火把,
  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了一张张脸庞。
  连日的饥饿让他们无法打起精神来。
  城楼之下,朝廷大军的号令却如同滚雷般炸响,“冲!活擒章尧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声浪震天,气势如虹!
  沉重的撞木狠狠撞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城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咚!咚!”巨响,
  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守城士兵的心坎上!云梯再次架起,喊杀声,矢破空声,金戈交鸣声瞬间充斥天地!
  赵副将听到警报,脸色剧变,也疾奔上城楼,赶到章尧身侧,
  他探头向城下黑压压的敌军阵中望去,目光急扫,却并未看到那面象征着秦恭身份的王旗,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赵副将强压下心头不祥的预感,声音嘶哑地对章尧道,“再撑十日,石守将的援兵和粮草一定能到。”
  赵副将虽然嘴上说着这句话,但是心不停地往下沉。
  章尧不置可否。
  这一夜,风雪就没停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撞击声终于歇了,
  城楼上的火把大多已经燃尽,只剩下几缕青烟在雪地里盘旋。
  雪地上又多了许多不再动弹的身躯,模糊了面容与伤痕。
  赵副将带人清点着伤亡,城楼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的火油气息,令人作呕。
  章尧身上的银甲已看不出本色,凝固的血迹混合着烟灰,一片污浊斑驳,
  他向前走着,阿福紧紧跟在他身后,怀里揣着的那半个饼子,经过一夜的酷寒,早已冰冷如石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