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报春来之前,满耳朵灌的都是那些关于小姨子和姐夫的污糟闲话。可昨夜大爷归家,所见却大相径庭。大奶奶行事有条不紊,安排院内诸事妥帖周到,好像并非传言中那般轻浮攀附,反倒极重体统。
  她记得清楚,昨夜大爷回来时,大奶奶立刻换下了白日里为图清凉而穿的薄粉纱衣,换上了一身墨绿色的正装,脊背挺得笔直,严丝合缝,端肃得如同要去面见贵客。连在闷热夏夜里,颈间的领扣也系得一丝不苟。那份近乎刻板的体统,与流言蜚语中的形象判若云泥。
  后来,大爷直接将大奶奶搂抱起来走向内室。今晨收拾床铺时,报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件墨绿衣裳前襟的几粒盘扣,绷断了线头,耷拉着。
  周嬷嬷特意叮嘱过,大奶奶到夜间要换衣裳。
  报春抱着那碟糕点和银角子,退下前问了句:“大奶奶,今夜还是要穿墨绿色吗?”
  夏夜的蝉鸣似乎更燥热了。
  温棠手中的团扇微微一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缓缓摇头:“颜色再深一些。”
  “那,墨蓝色?”
  “嗯。”
  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报春自个儿机警,而是大奶奶的正装主要也就是这两种深重的颜色。
  其实,报春心里偷偷想着,大奶奶这身粉纱衣,轻盈娇艳,衬得肌肤胜雪,腰肢纤软,多好看啊。
  大爷说不定会更喜欢吧?
  动作麻利地,报春很快捧来那套墨蓝正装,搭在黄花梨衣架上。
  深沉的蓝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厚重。
  厅内虽已置了数盆剔透的冰块,丝丝凉气弥漫,但白日积攒的暑气未消,闷热黏腻驱之不散。
  温棠起身,走向屏风后,指尖挑开衣带,那件柔软的粉色纱衣便顺着圆润肩头滑落,搭在屏风边缘。
  屏风是半透的云母,烛光轻易穿透,将屏风后那具仅着贴身小衣的轮廓,晕染成一幅朦胧的剪影,带着产后特有的丰腴,也透着几分难言的脆弱。
  虽已出月子,但胀奶依旧难受,旁的妇人或许早已恢复爽利,她却仍觉得那里鼓胀。
  温棠习惯性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反手摸索到背后海棠红肚兜的细带,指尖一勾,束缚松开。
  纤白的手指带着几分笨拙和对自己身体的疏离感。
  “咯吱”
  门那里突然传来声响。
  屏风后的剪影骤然凝固。
  温棠愕然抬头。
  透过朦胧半透的屏风,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潮意,已踏入了内室。
  第3章
  屏风外,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无声凝立在门首。
  是秦恭。
  温棠心头一跳,此刻再绕出屏风更换繁复的正装已是迟了,她迅速将那件娇艳的粉色纱衣重新披覆于身,指尖稳而快地拢好衣襟,甚至不忘就着模糊的铜镜影,将鬓边碎发一丝不苟地抿入鬓中,确定镜中人影端庄娴静,方才深吸一气,迎了出去。
  “爷,您回来了。”声音带着属于妻子的亲近与恭顺。
  秦恭只极淡地颔首。他身量极高,压迫感无声弥漫,温棠不得不仰起脸,才能迎上他的视线。他侧脸轮廓冷硬,鼻梁挺直,下颌紧绷着,带着一种惯有的,不近人情的疏离感。
  长得再俊美也全被这气质糟蹋了。
  温棠眼波飞快掠过他漠然的脸,心下稍定,旋即扭头,吩咐外间守夜的丫鬟进来换新茶。
  待丫鬟悄声退下,温棠指尖轻捻纱衣袖缘,思忖着如何得体地退入,换下这身不合时宜的装扮,“爷稍坐,我去里间换身......”
  “无需侍奉,”秦恭已霍然迈步,“你自去安置。”目不斜视地越过她。
  四年夫妻,知道他说不必,那就是不必,不容置喙。她低下头,目光触及微敞的领口,方才慌乱间,纱衣并未拢好,此刻松散地敞开一角,胸口的胀痛似乎又清晰起来,连带着太阳穴也开始隐隐作痛。
  待秦恭沐毕,携着一身湿润冷冽的水汽自隔间走出时,温棠已换上最素净不过的月白中衣,端坐于床沿。那件惹眼的粉色纱衣,被妥帖折叠,放置得极远,高高地搁在梨木衣架的最顶端。
  秦恭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抹薄粉,随即落回她身上。
  “让你自去歇下,”他赤着上身,水珠滚落,没入腰间松系的绸裤,声音听不出情绪,“还坐着作甚?”
  温棠看着他走走近,怕他身上的水珠子沾湿床榻,平添麻烦。
  她抬头,眼尾自然上扬的弧度在烛光下显得旖旎,“等爷来一同歇息。”
  索欢的妻子。
  秦恭皱眉,“夜这般深了,该歇了,不可胡闹。”昨夜已尽义务,今夜不可。
  温棠:“……”
  温棠及时收回笑脸。
  然后秦恭再无言语,径直面朝外侧躺下,扯过自己的锦被。
  夫妻不过夜,两人便各自一个褥子。
  秦恭歇下了,温棠默默爬过他身侧,动作间带着点分量,不偏不倚,踩了他一脚,听得一声闷哼。
  “爷,是我不小心。”
  如意料中的一样,秦恭没有回应。
  温棠满意地钻进自己被窝,刚在里侧躺稳,身侧的秦恭却毫无预兆地翻了个身,由朝外转向内侧,正对上温棠尚未收起的目光。
  总不能是发现她是故意的?
  温棠在他无声的凝视中,神色自若地正面朝上躺好,闭上眼睛,入睡。
  两人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泾渭分明,跟他们的夫妻关系差不多。
  --
  后半夜,温棠是被胀疼弄醒的。
  她伸手过去推。
  可能是因为今日接连的意外让她措手不及,又熬到极晚,力道绵软,落在身上人眼里,是某种欲拒还迎的抚弄。
  她实在受不住,从喉咙深处挤出不耐的咕哝,声音含混不清,却透着明明白白的嫌弃。
  白日里端庄娴静的秦大奶奶,待人接物温柔和煦,莫说骂人,便是连一句高声言语都不曾有。
  身上的重压反而像是被那声咕哝刺激,半点不消停。
  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温棠才在浑身酸软中勉强醒来。
  昨夜实在累得狠了,连秦恭何时起身离开都浑然不觉,她撑着手臂想坐起,腰间一阵钝痛,心里少不得问候他几句。
  今日还需去给老太太和婆母请安。
  这个时候,周婆子端着铜盆热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眼瞧见她手抵后腰,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对大爷不满极了,下手总是没个轻重,她伺候大的姑娘还是她心疼。
  “哎哟,我的大奶奶,”周婆子忙放下水盆,上前搀扶,“大爷临出门前特意吩咐了,说您今儿身子不爽利,就免了去老太太和国公夫人那儿请安,让您好好歇着。”
  温棠咬着牙,动作未停。
  老太太是秦恭祖母,府里最尊贵的老祖宗,最重规矩体统,如今年纪虽大,府中诸事依旧要过问。婆母国公夫人虽是正室,却因早年与老太太有些龃龉,反不如那位宋侧夫人,秦若月生母得老太太欢心。这偌大的国公府里,一点礼数上的差池都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
  秦恭是国公爷嫡长子,又位高权重,是国公爷和老太太心尖上的肉,老太太可以疼爱他,却不会宽宥她,
  这么些年,连婆母都要去向老太太请安,温棠作为小辈,更不能不去。更何况府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妇人,等着挑她的错处。今日不去请安,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恃宠生娇,轻慢尊长。
  一句“大爷心疼免了礼”的体贴话,转眼就能被曲解成“仗着夫君宠爱不敬祖宗”。更何况秦恭也*未必是体贴她,十有八九是嫌她起迟,折了他秦大爷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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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的荣安堂笑意融融,温棠的妯娌们和秦若月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老太太,欢声笑语间,不知说到了什么,被围在中心的秦若月倏地飞红了双颊,不依地扭着身子:“老祖宗净会取笑人,孙儿才不急着嫁呢。”
  老太太被她晃得眯起了眼,笑着轻点她额头:“傻丫头,尽说孩子话,你上头三个哥哥都成了家,老大老二连儿女都齐整了,你还小?该是寻个好人家的时候了。”
  “可三兄不是还没孩子嘛?”话音甫落,方才的热闹骤然凝滞。
  秦若月依旧亲昵地拉着老太太的手摇晃,娇憨不改:“三嫂嫂不也还没生养嘛,孙儿可不急着。”
  侍立在老太太身后打扇的林婆子眼皮狠狠一跳,暗道不好,这小祖宗尽是挑一些不中听的话来说。
  三奶奶那是自个儿不想生?三爷屋里那个新抬的姨娘,弱柳扶风似的,风吹吹就倒的病西施模样,偏生得宠。三奶奶性子烈,夫妻俩拧着劲儿,闹得老太太暗地里不知叹了多少回气。
  “你这丫头,胡吣什么。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婚事,我已交代你嫡母操办,定给你挑个称心合意的郎君。”老太太打断秦若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