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温棠不止一次想把他踹下床,不同于长于京城的贵女们,她自小在乡野里头长大,见惯了妇人揪着丈夫耳朵骂骂咧咧踹出门。
  可现在,终究只敢想想,毕竟夜里沉默只会埋头的大爷,和白日里穿上衣裳的秦恭简直判若两人。
  白日里,他长相俊美凌厉,身量高大,眼风一扫,压迫感扑面而来,冷漠,不近人情。
  温棠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秦若月也终于艰难地咽下那口干涩的饼渣,迫不及待地开口:“嫂嫂可知?知意姐姐下半年要同夫婿回京了,小妹与她昔日要好,可惜她远嫁江南断了音讯,您是她亲妹妹,消息定比我灵通些。若姐姐真回来了,嫂嫂千万记得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好去拜会叙旧。”
  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出口,秦若月感到一阵畅快。
  “好,若得了准信,我知会你。”
  “嗯?”秦若月愣住了,准备好的后话一时噎在喉间。
  温棠脸上不见惊愕,倒像听件寻常事。
  秦若月心中不屑,嘴上却道:“虽说我与知意姐姐旧日交好,但如今您才是我的正经嫂嫂。毕竟当年出过那种不体面的事。”她故意顿了顿,“我也是替嫂嫂您打算,等知意姐姐回来,嫂嫂还是少与她碰面为好。”以免无地自容。
  当年那桩丑事?
  尘封的,充满恶意的流言蜚语。
  “武勤伯家那个乡下来的,操着口浓重乡音,上不得高台盘的庶女温棠。”
  “觊觎姐夫,心比天高。”
  “为了攀上国公府的高枝,挑拨嫡姐与姐夫,四处散播嫡姐的谣言,生生把嫡姐温知意逼得落泪逃婚,远嫁江南。”
  最不堪的,是竟豁出廉耻,深夜冒雨,衣衫不整地去敲公府嫡长子的房门。
  靠着这般下作手段,这人还真就替了嫡姐,进了公府的门。
  秦若月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等着看那强装的镇定崩塌。
  温棠的手,依旧轻轻搭在那盏温热的茶盏。难听话过去几年听太多了,秦若月这三言两语实在算不得什么。
  嫁进来后,她选择忘记了很多事,包括四年前那个冰冷的暴雨夜。
  大门开处,
  他太高,高得她只能拼命仰起头。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单薄的衣衫湿透紧贴,冷得她打颤。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在雨夜昏黄的灯笼光线下,目光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
  而她,满身的狼狈,从来规矩本分的她,压下灭顶的害怕和羞耻,对着这个本该是她姐夫的男人,发出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祈求。
  厅堂里寂静。
  温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尾天然微挑,那张芙蓉面白皙艳丽,活色生香。
  唯有搭在茶盏上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第2章
  秦若月那点幸灾乐祸的心思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颈子抻得老长,恨不得过去看她此刻的表情,好痛快地笑上三声。
  说到底,这位她名义上的嫂子不过是命好罢了,攀上了位高权重的嫡长兄。换个旁的男人,哪能使雷霆手段,镇得住那些沸反盈天的闲言碎语?饶是她前几日说了实话,今天也得来赔礼。
  “嫂嫂,天不早了,我先走了。”
  “您千万别多想,伤身子。”
  话音未落,她已起身径直往外,生怕慢一步,出门撞见嫡长兄。
  周婆子追了个空,对着那晃动的门帘啐了一口,老眼里喷着火:“什么腌臜玩意儿,四姑娘这张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大奶奶,您可别往心里去,不值当的。”
  话虽如此,她自己却先重重叹了口气。这府里上下,再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家主子这些年的光景了。温棠娘亲是歌女出身,伯府那位主母却是顶顶尊贵的高门贵女,伯爷又是个立不住的软骨头,全凭妻子撑起门楣。那样的主母,哪能容得下她们母女进门?
  温棠自小便被扔在乡野,无人教导规矩,刚被接回伯府时,还操着一口浓重乡音,连走路都透着股子不自在,像只误闯金丝笼的野雀儿,懵懂又局促。原本山野间养出的那点鲜活劲儿,生生被压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后来温知意逃婚,温棠的名声,算是彻底跌进了泥潭里。
  至今,周婆子都想不通,温知意,堂堂伯府嫡女,放着国公府泼天的富贵不要,放着人人艳羡的嫡长子夫婿不嫁,为何偏要逃婚?竟要远嫁江南,跟个商人。士农工商,商贾是排在最末流的泥腿子,这不是昏了头是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嫁给皇子当皇家媳妇。
  她走便走了,偏连累温棠背上恶名。欺压嫡姐,觊觎姐夫,这名声能杀人。那些个碎嘴的,只敢盯着温棠编排,谁又敢去非议大爷半句?
  所有的唾骂,鄙夷,恶毒的揣测,全都冲着温棠这个小姨子砸过来。这世道的规矩,杀人何须见血?流言蜚语便足够碾碎一个女子的筋骨血肉。换个寻常烈性的,背着这名声,怕早没活路了。
  温知意,到底图什么?
  伯府那个向来捧高踩低,最重门楣脸面的嫡母,当年竟也由着她这般胡闹。
  周婆子忍不住咕哝出声:“大奶奶,你说她这是图个什么?”
  温棠抬起眼睫,眸光此刻清亮如水,映着烛火:“她有她图的,我们有我们图的,井水河水两不犯,各自相安,便是最好不过。”
  语气轻松从容,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周婆子知道,温棠这是无意再谈。
  夜深了,更漏滴答,声声敲在寂静里。
  往常这个时辰,秦大爷该回来了。
  温棠轻轻舒了口气,一日忙碌,孩子,府务,人情,外加秦若月那场小小的插曲,确实有些耗神。不过,作为大房里的正室,该有的职责她向来清晰。名义上的夫君未归,主院的灯火便不能熄,她亦需端坐持重。这四年来,她已将这份体面经营得如同精心侍弄园中的花木,枝繁叶茂,不容有失。
  只是这几日,秦恭归家的时辰,愈发没了准信。前日亥时,昨日子夜,今夜?怕是更晚。
  京畿卫戍森严,追捕前朝皇子余孽的风声正紧,闹得满城风雨,风声鹤唳,都说有漏网之鱼不日恐将潜入京城。
  秦恭身为圣上心腹耳目,这等大案,他必在其中。
  作为妻子,她只需对夫君的行踪心中有数便好,无需时时挂怀。该知晓时,自会知晓。
  更深露重。
  温棠望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估摸着时辰,声音温软却条理分明,吩咐守在一旁的小丫鬟:“报春,去热壶新茶,要大爷惯喝的松萝,再备些软和易克化的糕点。”
  成婚四年,足够把生疏磨成默契,把规矩变成习惯。温棠早已将这套“等待夫君”的流程做得行云流水,从容不迫。在他推门时,递上一个恰到好处,温婉得体的笑容,顺手接过他带着夜露的外氅,交给下人,再温声提醒热水已备好,若是他还有精力,便顺其自然,若他倦极,便各自安寝。分寸拿捏得正好。
  这套程序,温棠做了几年,做得熟稔。
  正因着这套程序,她这个顶着“小姨子替嫁”污名进门的妻子,与这位位高权重,心思难测的的夫君之间,竟也营造出一种相敬如宾的和谐。
  如今,那些曾喧嚣一时的“狐媚”,“无耻”之词,早已被扫入尘芥,再没人敢当面给她难堪。纵使私下里还有几句不中听的嘀咕,也很快会被揪出来,按着头到她面前赔礼道歉。
  如今她儿女双全,她枕边的男人是天子近臣,手握重权。
  这日子,从里到外,都该是花团锦簇,安稳顺遂。
  她该满意了。
  就这样,守着体面过完这一生,有什么不好?
  真的好吗?
  真的。
  她垂眸,必须是真的。
  --
  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噼啪”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周婆子早已被温棠打发去歇息了,屋里只剩下昨日新拨来的小丫鬟报春守着。
  子时将近,秦恭,依旧未归。
  温棠独自坐在圈椅上,手中那把精巧的香妃团扇半遮着脸,扇骨温润的凉意抵着额角,袖子往下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
  报春轻手轻脚将凉透的茶水又换过一遍,温棠这才抬眼:“可以了,你下去吧。”
  “大奶奶,”报春小声问,“大爷还未回,茶水......一会儿可还要再热?”
  温棠摇头:“不必,下去歇着吧。夜深了,大爷回来时喜欢清静,我一人等着便好,若有需要,自会唤人。”
  夜色确实沉甸甸地压下来,连习惯了熬夜的报春也觉得眼皮沉重如铅。
  温棠目光掠过桌角:“那碟松子糕,拿去垫垫。”她又随手赏下几个银角子。
  报春心头猛地一热,困意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和实惠驱散了大半,连忙福身谢恩。
  昨日才被拨到这院里伺候大奶奶,与她先前待的粗使院子截然不同,这里的掌事嬷嬷虽嗓门洪亮,身板壮实,为人却爽利公道,同院的丫鬟们也按规矩轮值,没人仗着资历欺生。而这位传言中名声不堪的大奶奶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