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个人都没生气,又都对视笑了。他身上很干净,也很阴郁,他已经努力探出窗外了,只能被阳光照亮一半。他眯着眼睛:“这里隐私不太好,你要不要……”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浴室,裹好了她不在意,心里微微伤感:“看警察也不怕被抓?”
  二十二岁的翁如晤本该是害羞地像少女一样跳起来,狠狠拉上窗户长呼口气恼火自己被人看光,再被帅气的脸缠得魂牵梦萦,但她没有。当她不再用惯性思维思考,就猛地发现男人的欲望和贪婪并不漂亮,也完全不像外表那样光鲜,面前的男孩脸红了,那她急急忙忙缩回去,就是助长她去幻想,吓退他不就行了。
  走回房间翻一页日历,2014年,刚毕业晾不干的衣服,艰难开局的社会生活,千疮百孔的感情状态,哪个主角能拘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洗澡的时候不是没想到老房子不安全,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没人会注意她。如果有人真的入室抢劫顺势把她小命夺走,可能就跟演尸体的人早谢幕了一样,不算什么大事。
  虽然这么说,半夜因为醉酒的邻居敲错了门吓得不敢动的也是她。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喝醉酒,男人不肯离开,骂骂咧咧地敲门。翁如晤吓得腿软,租住的房子比走夜路更可怕,外面还能跑,老房子门坏了,进来就是密闭空间。能装警察真好,她现在话都说不出来。
  门外有开门的动静,像是故意弄很大声,是隔壁男孩的声音:“您找谁?里面是我老师,我到上课时间了,有事我转达,没事您快走吧。王老师?我来了。怎么,您还不走吗?”
  过了几分钟翁如晤才开门,男孩站在门口抱着厚厚一摞书,她要抬头才能看清他,被整个身体笼罩下来,压迫感还没散去,吓唬醉酒大汉,的确需要这种年轻男孩——他身上有一种阴郁的会和人同归于尽的气质,和在路灯下完全不同。
  他并没有进房间,只推开门把桌子架在门口,敞开着门说,上课吗。
  真拿她当老师?翁如晤缩着脖子:“你需要我教什么。”
  “都可以,我高
  三复读。”
  翁如晤看着在桌子上摆作业的男孩,像把她赖上了,她下班后休息时间就这么被占了?她蹲下来拖过洗澡用的小凳子:“真的让我教你哦。”
  “你能教吗。”
  “的确能。我是学英语的,有专业八级证书呢。”
  麦耘恒笑了笑,笑容很奇怪,不像拿她当老师,但他嘴上说的的确是:“英语作文是我的弱项,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公务员考试的课她都教了,只要有讲义,什么都能讲,何况英语是她的专业。翁如晤伸手碰了碰他的助听器:“好的,我教你。不过数学不行,我高数差点挂科。”
  麦耘恒弯下腰,用另一只完好的耳朵凑近她:“再说一遍,我想听到。”
  没有一点孩子气,过分成熟,反而像调戏了她。翁如晤抱着手臂,用手肘推开了点距离:“叫我王老师,每周两到三次补习,每次一个半小时,我时间有限,还要备课。”
  “备课?”
  床边是摊开公务员考试讲义,翁如晤顺口解释:“看不出来吗?我的工作,教人考上公务员。”
  灯影下的男孩低眉顺目,笑得不明显,但已经把祈求写在了脸上。
  一盏台灯,到膝盖高的棕色木头圆桌,麦耘恒的英语很好,语言习惯很local,一点就通。每周教三次,开着门架着桌子讲课了两个月,他坐在靠近门外的位置,安静地过来写作业,翁如晤觉得他才是更幸福的那个,安全感变多了,会被照顾,他是绅士有礼的少年。
  她也在准备考研,下班回家有人陪着一起自习的感觉很好。在端着小桌子来的第二天她就知道了对方的名字,麦耘恒,和他的外貌一样,看似谦和,缄默,实际拥有无数可能。桌上的书都用专辑海报包过,封面写着“王胜男”在南京蛰伏一年,他决定做路人。麦耘恒像个意外闯入的小朋友,那么就不能被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或者说,他是最想隐瞒的对象。再次考研回上海,找到合适的位置做完美螺丝钉,这次不会再有女主角的念头了,隐蔽在人群中,捡最合适的边角料身份,用路人心态躺到人生尽头。在完成目标之前,她要收掉所有锋芒,连光亮都藏起来,灰头土脸地熬出头——公司很远,几乎碰不到同事,在这栋楼她的身份就叫王胜男,普通,低调,无人在意;撕掉了所有考研书籍的封面,不给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就不会被人算计;缺少认知度……她知道自己平凡,露脸就会再被嘲笑,即便她长得并不难看,也这个年代,只要是女孩就会被比较。
  索性不露出脸来,只用声音。她做了个“闻声如晤”,把蛰伏的日子的生活都用声音记录下来了。每次十分钟还附上文字版,电量台灯坐在话筒下的时候,又找回了被关注的快乐。她没有拉窗帘,于是玻璃里只有自己,台灯幽暗,照出她的笑脸来。
  这是她唯一的情绪出口,虽然录的不多,每周更新一次,但赶在热门的时代,她的收听量不错。她不会暴露自己是谁的,封面是加缪的《局外人》,十分事不关己。
  总有个人在后台留言想要打赏。翁如晤起初不回复,在平安夜的灯火里,寂寞的翁如晤进入后台,又一次看到了黑色头像的询问,非常礼貌言简意赅:“你的节目对我很重要,我想用钱支持,投资或者赞助都可以。”
  翁如晤认真回复:“谢谢你,这是我学生时期的业余爱好,不擅长把这些变成事业,我也没有做大做强的野心。”
  “我可以帮你。”
  “真的不用,滔天的富贵我接不住,这不是属于我的钱财,拿到了会令我无措。非常感谢您,圣诞快乐。”
  虽然对面是黑色头像,后台的数据永远都冷冰冰的,但在平安夜里的伸出友好之手的黑色,有种独特的温柔。即便是小小的赞许也十分珍贵,翁如晤明白,这是不争不抢,只过边角料的生活才带来的。
  冬雨持续了很久。临近研究生考试,翁如晤撑伞下班,接到了前同事的电话。实习生时期留下的唯一朋友,向她传达八卦。
  “Marc提到你了,但说的不太好听。”
  “说什么了。”
  “说……睡过你,普通女孩儿。”
  她在电梯上一脚打滑,努力控制了重心。雨声盖过耳机里的声音:“他还说你深藏不露,很会取悦,但可惜太普通了,睡完就下头了……他还说了一个事情,挺悲伤的……说你……”
  “他没睡过我,造谣呢。”翁如晤迅速抽离当事人身份,瞥得像和自己没关系:“你可能不信,但我没有。其他的他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在意。”
  她快速走进一家商场避雨,听到闭店音乐又退出来,站在雨里打伞,伞把脱扣弹出老远,手微微颤抖,这一串动作显得她很忙又很滑稽,但愿没人看见。她扶住扶手上了电梯,鞋尖开了,白色的袜子露出来,因为鞋子染色,袜子黑灰色一大块。平时不脱鞋没人看见,现在被雨水弄脏,还好也不明显。
  鞋子在泥水里直接张嘴,哪有这么离谱的事情。湿着袜子和鞋回来,她心情还不算太糟糕——年终奖虽然只有半年的量,正好买一双稍微好点的靴子。为了给自己打气,翁如晤主动给HR发了消息。HR恢复很快,带着理所当然的婊气:“半年是没有年终奖的,等一年就会有啦,多多加油哦。”
  “我是7月3号入职的……”
  “对的,得从7月1号开始算。”HR不再回复了。
  翁如晤看着手机里的工资,没有多出的半个月薪水,又看了看她掉鞋底的鞋子,算了,还有别的——她从箱子里翻出一双几乎没穿过的鞋子,八成新,有点老土,但擦一擦皮面还挺亮。很符合她刚对自己下的定义,不被注意的人,人间游戏不知名NPC,作为龙套领盒饭都会没有筷子。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粉丝群里的钟怡靓正在空降粉丝互动,她急匆匆点进去,生怕错过偶像的消息。“嗯接下来还会新书签售的,研究生生活当然开心啦,有很多合作找我”“我爱吃臭豆腐啊,为什么把我当作仙女,哈哈”“我的专业啊,不建议考哦,没有知名度,不跟导师打好招呼,专业第一名也没用……”
  最后一句很快撤回了。翁如晤的确是笔试分数的第一名,她真的以为自己考得上的。
  我已经努力牢记自己是边角料了,只是稍微向生活多要了一点善意,为什么都会这么对我。
  时间还短,我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逐渐适应我并不该被关注的现实,养成这个习惯还不容易。
  眼泪打湿了面前换了封面的考研资料,题多到做不完,十个选项错了7道,模糊的视线让题变成了双份,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难上加难,问题纷繁。翁如晤照了照镜子:“不要哭了,你可是王胜男,碎了就把自己拼起来,振作起来还是合格的边角料,笑一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