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德亨已经看不到隆科多的嘴脸,他几乎是踉跄着抱起了赵昌软绵绵的身体。
  赵昌看上去很干净, 头脸上一点伤痕也没有, 脑后辫子也是整齐的,他身上里衣已经换过, 身下是一块斑驳的木板。
  德亨一抱赵昌,似有乌黑又鲜艳的血痕从他干净的里衣由内向外渗,确是后继无力,最后只能看到布料上一片一片的渍染。
  他的刑伤被处理过。
  康熙帝贴身大太监有文有武,似是梁九功、李玉、魏珠这样的,就是文太监, 赵昌是唯一的武太监。
  在伺候康熙帝漫长的岁月里, 他都是被当做御前侍卫用的, 因为是太监, 可以跟随康熙帝入后宫。
  所以当年,康熙帝指了他做德亨的师父,教他做御前侍卫的规矩。
  这样一个武人,此时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了。
  刘狗儿的尸体胡乱扔在墙角根,无人问津。
  德亨小心翼翼唤道:“师父,师父……”
  听到声音,赵昌缓缓睁开眼,抬了抬手,又无力垂下。
  德亨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黏腻的冰凉,还在不受控制的痉挛。他一定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赵昌浑浊的眼睛慢慢聚焦了瞳孔,看着德亨,虚弱道:“是王爷啊,莫要哭,先帝知道了,会心疼的。”
  德亨强忍悲痛,道:“我带您出去。”
  赵昌摇摇头,道:“走不了了……”
  德亨要将他整个抱起来,执拗道:“我带您出去。”
  赵昌痛苦的闷哼一声,吓的德亨赶紧住手。
  赵昌用力握紧他的手,嘶声喊道:“赵拙言,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德亨手动了一下,赵昌更加用力握紧,眼睛示意他莫动莫出声。
  没一会,赵拙言从黑暗中出现。
  德亨看着赵拙言的眼神平淡又冰冷,赵拙言心肝微颤,告诉自己,自己没有错。
  赵拙言站在了赵昌能看到他的地方,垂目看着这个已经废了的老人。
  德亨将他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让他说话能顺畅些。
  赵昌“呵”“呵”两声,眼睛阴毒的盯着赵拙言,喑哑道:“好徒儿,青出于蓝,胜于蓝,够狠,够毒,师父没白调/教你这么些年。”
  赵拙言:“……您过奖。”
  赵昌:“你去回禀皇上,我赵昌这一生,垂髫入宫,耳顺出宫,伴侍先帝五十余载,忠君体情,尽心侍奉,未曾有半分逾矩。先帝崩后,亦是安分守己,平淡度日,不曾仗着先帝的恩情,为非作歹,为祸今上……就算到了地下,面见先帝,我也能,理直气壮。”
  赵拙言:……
  赵昌:“要说心愧之处,只有一件,就是带累了定亲王。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唯定亲王,因对我心存怜惜,念着往年几分师徒情分,多照顾了几分,就以为我们相互勾连,阴谋乱上,实是…未有之事。”
  “隆科多企图屈打成招,殊不知,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望今上明鉴。”
  赵拙言:……
  赵昌也不让赵拙言保证什么,最后闭上眼睛,不再看他,道:“你走吧,我死前,不想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赵拙言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德亨看着他僵硬着脊背同手同脚的走进现身的黑暗里,低头看赵昌。
  赵昌正定定的看着他。
  赵昌的气息正在急速衰弱下去,这是一直坚持的心气儿已消,存了死志了。
  德亨强自压抑着愤怒,道:“师父,您再坚持一下,我一定能救下您的。”
  赵昌已是弥留,道:“不,我已经是废人,活下来,也是受苦罢了。你去跟今上,请罪,就说,都是我这个老阉货,挟昔日情分,赖上了你,你不得不,送我些财物,打发我,如今我死了,你也,解脱了。”
  “今上……仁慈,念在你是,他膝下养大的,孩子,会……宽恕你的。”
  见德亨无动于衷,赵昌心下着急,他用尽最后的生命掐着德亨的手,用力的脸都狰狞起来,努力抬高了身体,盯着德亨的眼睛,逼声道:“你答应我!”
  德亨狠狠闭了下眼,哽咽道:“好,我答应您,去跟皇上请罪。”
  听到这话,赵昌“呼”的一声卸了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他松开德亨的手,眼睛努力睁开着,气绝身亡。
  死不瞑目。
  德亨就这么抱着他坐在地上,愣了一会,他合上赵昌的眼睛,将他放在木板上,掏出手帕,盖在了他的脸上。
  又将刘狗儿的尸体抱过来,和赵昌放在一起,尽力捋直他僵硬扭曲的肢体,脱下披风,盖在他身上。
  走出了刑房。
  隆科多站在外头,看着他。
  德亨对他点点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隆科多面向了黑暗,雍正帝从黑暗中缓缓走出,身后跟着赵拙言。
  雍正帝:“这就是你跟朕说的,看好戏?”
  隆科多跟他说,要想知道赵昌和德亨到底有没有勾结,让他们见一面,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就知道了,说不定是一场好戏。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看了一出主仆情深生离死别的大戏!
  隆科多单膝跪地,铿锵道:“臣失策,但臣并不后悔审问赵昌。他在说明册的事情上可能是无辜的,但他在畅春园,仗着曾是先帝大太监,作威作福,凌虐他人,更是坐在先帝曾经坐过的位子上,受修书士子伺候读书,僭越犯上,乃大不敬之罪,罪该万死!”
  雍正帝:“……起来吧。”
  隆科多起身,问道:“赵昌和刘狗儿的尸体怎么处理。”
  雍正帝:“一起葬去太监陵园吧,到底是先帝的大太监,办的体面些。”
  隆科多领命,目送雍正帝带着赵拙言离开。
  他没有提一句德亨。
  其实审问到中途时候,隆科多就已经察觉,恐怕在说明册事情上,赵昌和德亨都是无辜的。
  所以,他立即将德亨的人给放了,但留下了赵昌和刘狗儿。
  刘狗儿无关紧要,关键是赵昌。
  隆科多不能承认自己错了,他已经放了德亨的人,可以当做卖德亨一个人情,他要是再放了赵昌,就只能承认,自己办错了案子,抓错了人。
  成为一个笑话。
  在雍正帝这里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
  所以,赵昌必须有罪。
  定赵昌的罪太容易了。
  赵昌昔日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更是曾经轻贱过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皇子的雍正帝,甚至于,昔年侍奉先帝时候,曾经听过先帝对今上的评价?
  亦或者,曾经听到过先帝嘱意过哪个皇阿哥,想要将皇位传给他?
  所以,赵昌死了,就能带着先帝的秘密永远闭嘴了。
  对今上来说,这是好事。
  德亨站在奉先门前,对守门的侍卫道:“开门,本王要进去祭奠先帝。”
  侍卫面面相觑,一个侍卫道:“皇宫宵禁,没有皇上特命,恕我等不能开门。”
  德亨点头,就站在原地等候。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亮过于圆了,明天十七,这圆月,该缺了。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雍正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不知道他到了多久,又看了德亨多久了。
  德亨望着圆圆的月亮,没有回头,只平静道:“等着谁能让我进奉先殿,顺便看看紫禁城的月亮。”
  雍正帝声音亦是无波无澜,问道:“你进奉先殿做什么?”
  德亨回道:“去跟先帝说一声,赵昌死了,先帝若是有灵,在那头接应他一下。”
  雍正帝问道:“赵昌是怎么死的。”
  德亨:“受我连累而死。”
  德亨回头看着一丈开外的雍正帝,道:“如果当初我知道上那道建图书馆的折子,会引出这么多事情来,我不会上。”
  雍正帝:“德亨,你是在跟朕请罪吗?”
  德亨:“是,我在跟皇上请罪,请皇上宽恕我。”
  有夜风吹来,将这句话吹的幽幽灭灭,吹向雍正帝的耳边,吹散在方正威严的宫墙内外。
  雍正帝:“……好,朕宽恕你。”
  对守门侍卫道:“开门。”
  就算是皇帝,说开门,这皇宫内的门也不是那么容易开的。
  因为开门的钥匙,不在守门的侍卫手中,而是一入夜,各宫门钥匙,会统一送去侍卫班房保管。
  东翼宫送去景运门,西翼宫送去隆宗门。
  好在,景运门不远,侍卫首领很快带着钥匙来,打开了奉先门。
  雍正帝带着德亨去奉先殿。
  雍正帝袖手站在灵前,看着德亨烧香,叩拜,起身。
  “完了?”
  “完了。”
  雍正帝点头,道:“走吧。”
  出了奉先殿,德亨回望这座皇宫家庙,允礽曾经说过的话,像是诅咒一般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