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实在瞧不上这种玩意儿,吃草的东西,弱得很,总觉得下手略重些就能把它掐死。要养怎么也该养个老虎、豺狼,就是养只妖,也不是不行。
因此屠善傍晚才见了那只叫薛鸣川的兔子,翌日晌午就忘了这畜生的来历。
待薛鸣玉白天里兴高采烈搜罗了一捧野菜要喂薛鸣川的时候,洞穴里只有一层血淋淋的皮被褪在一旁,屠善倚在山壁上正剔着牙。
她身前那根被架起来的木棍上还串着剩下那点没吃完的肉,依稀能从骨架辨别出是只兔子。底下火也熄了,应当烧了有些时候。
野菜忽然就掉在了地上,薛鸣玉茫然地看去。
屠善剔着剔着忽然朝旁边粗鲁地啐了口残渣,“看什么?不还留了点给你。”她皱皱眉,心道便是自己吃独食也轮不着她管。
结果薛鸣玉却很认真地告诉她这兔子是她养的,有名字的。
“有名字就是有主的,你不能抢我的东西。”
屠善烦躁地掀起眼皮——已经一连许多日没寻到青蛇的踪迹,这已经让她十分没耐心了。这会子薛鸣玉再同她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她简直要被她烦死。
要不是她……
哼,要不是她,换了旁人,早被她一刀捅个大窟窿。
“啰里吧嗦的说什么呢,不吃赶紧闪开,别挡着老娘的光。”
被她凶了,薛鸣玉也没有害怕,反倒神色自若地走上前。她用上面插着的匕首削了块肉下来,然后面色如常地咽下去了。
“怎么样?”屠善冷声问她。
她说:“甚是鲜美。”然后一丁点不剩地吃了个干净。
“之前不是当个宝贝似的要养,这时候又不心疼了?”
薛鸣玉颇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说的话很没道理,“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抢了去很不好。但由我吃了,只是理所应当。”
屠善看着她,不觉哼笑一声。虽说这样的结果是她乐见其成的,但她也心知肚明寻常人家的孩子是不会像她这般冷漠的。玩伴是玩伴,食物是食物。
哪有半路把玩伴吃了还若无其事的?
真是个怪胎。
……
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薛鸣玉本来也就是个冷血的小怪物——这点她倒是很像自己,不像她那对双亲。屠善想道,什么人养什么东西,要是她这样的人最后养出一个菩萨心肠的顾贞吉,那才是笑话。
“但是这个卫莲舟,你不能吃,”屠善不容置否道,“我另有他用。”
她看也没看旁边的那个冒牌货,随意一击便轻易将他骤然打昏过去,趁他没了意识,她干脆把他这些记忆悉数抹去,免得他听到不该听的,又把不该说的传出去。
屠善把他踢到一边,省得他碍事。
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几人。她一步一步走到亭子前,这座亭子周身并没有另外造一圈护栏,因此往下看去便是万丈深渊,但见茫茫云霭。
风在吹,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像杂草,又像蛛丝。那件灰色的道袍随风抖动,愈发衬得她飘然如仙。薛鸣玉看见她慢慢抬起手,而后迅速掐诀,最后向着天边接连拍去几掌。
霎时间,天阴了下来。
数道惊雷陡然闪过,其后乌云绵延万里高空,直到几息之后,大雨如注。
屠善缓缓收了势,她仍旧不曾转过身,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瓢泼暴雨。看了一会儿,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你先前开罪了陆家那个小子?”
薛鸣玉闻言这才收回探出亭外的手,并顺势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雨水。她轻轻眨了下眼睛,“陆植吗?算是吧。”
“你来。”
屠善示意她出了亭子跟着自己走。
雨大得像雾,薛鸣玉很快便看不清她的背影,还是柳寒霄凭空变出一把伞来。他微微把伞朝她倾斜了几分,另只手拎着眯眯眼在地上拖着走。
一路上他也不曾同她说什么话,仿佛两人不大熟悉似的。
他将她送进了别馆——方才皇帝就是在这里接见她的。这会儿他还在里头打盹。那些个宫人都战战兢兢地候在外头,不敢搅扰。唯有屠善视若无睹,连通传都省了,如入无人之境。
她前脚刚踏进去,后脚便高声呼喊着“陛下”,全然不顾老皇帝被她惊了一跳。
皇帝强撑着坐直身子,他从敞开的大门窥见外面纷飞的雨丝,明白是祈雨成了,不觉费劲地扯出温和宽容的笑,“真人实乃神仙也。”
屠善没接这话,淡淡笑着就算回应了。然后她直截了当地管皇帝要了一个人,皇帝似乎对她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早已习惯,是以并不惊讶,他听见名字,也没当回事。
“噢,是那孩子啊。那就让他来罢。”
两人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陆植给转手卖了。
陆植得了旨意前来觐见时还稀里糊涂的,他暗自思忖着是皇帝有事要他去办,就像先前几次去襄州和桐州那样。这种脏事总是要私下吩咐他的,不会明面上当着朝臣前说。
结果他进了别馆后院第一眼见到的竟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眼熟的宫人。
是薛鸣玉。
“你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感到有什么锁住了他的脖颈,令他一时间喘不上气来。他的脸憋得青紫,受不住地跪倒在地,并下意识去拽脖子上牵制他的东西。
可他的手颤抖着摸索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摸到。
就在此时,他的心脏霎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有那么一瞬简直要让他疼得昏厥过去。但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他脸上的血色又逐渐回升。
陆植伏在地面,眼睛泛起些微潮湿。他的呼吸与心跳又恢复如常了。
恍惚之间他听见那个见过寥寥几面的南岳真人说:“此咒名为如影随形,你要他生,他便生;你要他死,他便死。皇帝既已将他赠予你,从此他便是你的影子了。”
“所谓的影子,离了真身便不可独活。”
“换言之,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纵使他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给你殉葬。”屠善对她说,“往后你无需忌惮他,他会比你更珍惜你的命。”
薛鸣玉摸了摸心口,那里微微地发烫,似乎真有什么随着屠善的话印于其上。
“他家里……”
屠善漫不经心地往上卷了卷袖子,“用不着你管,那是我要操心的。你不是要回去了吗?就让他跟着你一道回襄州,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起居日常。”
见她不答,她挑眉望去,“怎么?你很惊讶?”
薛鸣玉点了头,坦然道:“你混得比我以为的还要好。”
屠善竟大笑起来,“这就是权力。”
“鸣玉,”她难得和蔼地抚摸着她头顶,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带着点狎昵,仿佛在拍她口中那些小畜生的脑袋,“你为我所用,乖乖地听话。”
“我有的,将来便迟早都是你的。”
她低垂下眼睛含笑望着她。
*
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出城外,有了皇帝的敕令,谁也不能拦她们。薛鸣玉坐在马车里,眯眯眼忽然唔了一声揉着脑袋迷迷糊糊地醒来。
“怎么都到这儿了?”沈一白茫然地睁大眼睛。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许多,可怎么也想不起来,甚至越是努力回忆,头痛得越厉害,似乎有意警告他一般。
估计是被谁下了黑手。
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便没有多想。人活一世不容易,该糊涂时便糊涂。这还是他师尊传授给他的长寿秘诀。
薛鸣玉同他挤在一处,另一边坐着孟成璧和她母亲。陆植面色铁青地在最前面赶马车。
也是滑稽,先前她装模作样地去糊弄萧明徽,都没能让他被赶出家门。之前又费了好些功夫去探听他们家底细,结果屠善轻飘飘的一句话就逼得陆植不得不主动送上门来。
想到屠善,她难免又想到临走前她说的话。
她说金莲暂时寄存在她那里,那条龙也暂时由她盯着,待时机合适,她自会亲临襄州找她去取。“若是你罔顾了我的信任,将东西吃了……”
屠善笑了一下,“那可就别怪姑姑眼里没你这个侄儿了。”
她被威胁了。
薛鸣玉平静地想。
不过金莲她还是要吃的,龙心她也是要挖的。至于会不会被屠善气急之下上门灭口,薛鸣玉无所谓地想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她才不会因噎废食。
马车有屠善灵力加持,日行千里也不足为虑。是以她们很快便赶了回去。沈一白下车后冲她扬了扬手,便渐渐没入火烧云中,消失不见。
薛鸣玉用玉牌联系上了萧青雨,要他晚些时候再下山找她,自己先行拜托了张婶在学堂附近给辛道微与孟成璧母子俩找处落脚地,好让她安顿下来。不过今夜她们二人也只能在薛鸣玉屋子里对付一夜。
或许是时辰太久,原先萧青雨给她施加的伪装渐渐剥落,显现出她原先的相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