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柳寒霄望着她笑吟吟道:“虽然吃了他不能成仙,却可洗筋伐髓,说来也算是一味奇药了。只是这奇药人是吃不得的,唯有妖那样强韧的筋脉方能承受得住。凡人吃了,只有一死。”
  “那你们还要千方百计地弄去给你们的圣上吃?”薛鸣玉冷漠直白道,“也不怕他吃死。”
  然而,听了她这话,柳寒霄非但不曾面露愠色,反倒颇有些微妙地挑眉,他垂下眼睑,含笑不语。眼中的光昏寐不明,像添了重重阴影。
  他倚着墙,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
  “你以为呢?”倏尔,他反问道。
  薛鸣玉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她隐约从他暧昧不明的神态中窥见几分真相。
  “你们是要他死。”
  她静了刹那,突然低声道。
  那个死字刚从她齿间溅出,他便竖起指头在嘴边嘘了一声,“不是我要他死,我当初就说了,我向来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谁的命令?
  起初薛鸣玉以为他听的是皇帝的命令,如今从他模糊的只言片语中却仿佛不是这样的。他之前还说屠善成了什么真人,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害得她以为屠善也与这老皇帝沆瀣一气,成了他座下走狗。这会儿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他背后立着的那道影子也不是皇帝,是屠善。
  薛鸣玉正飞快地思索着,忽然听闻他冷不丁问道:“你要做修士?”
  她不说话。
  于是柳寒霄眉眼间霎时缀上笑意。
  他背抵着墙,没骨头似的歪着半边身子,而后望着天慢悠悠道:“不承认也不要紧,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来,从你几年前拔刀要杀我那一刻起我就看得出来。”
  “你和旁人不一样。”
  他说:“倘若你肯信我,不如像当年那样,我再为你指一条明路。”
  柳寒霄走过来,俯身凑到她耳边。她看不见他的脸,却依稀从他柔和悦耳的声音中听出意味深长的笑,“有金莲还不够,你还差妖的血脉。”
  薛鸣玉的心骤然跳了一下。
  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不紧不慢说完剩下的话:“我与你相见的两回,你的身边都跟着谁?”
  刹那间,薛鸣玉慢慢抬起眼,或许是天光更暗了,她的瞳孔黑得几乎透不进丝毫光线。
  “如若你能剖出一条龙的心……”他轻声说着,可是说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仿佛故意留下无限空白令她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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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鸣玉后退一步,和他拉开一段间距后神色冰冷地望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却不答反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何处?”
  “郦都。”
  “错啦,”他轻巧地反驳,并纠正她的答案,“是剑川啊。”
  她正要说何时在剑川与他相遇过,却猝不及防看见他的瞳孔一点一点变成幽绿的竖瞳,中间黑而锋利的一道竖线仿佛尖锐的短刃,笔直地插在眼球中,透着野性的天然。
  薛鸣玉的目光忽然凝住。
  她见过与这相似的眼睛,在屠善等的那条蛇上。
  “是你。”她呢喃道。
  见她似乎认出来了,柳寒霄表露出相当的愉快。他终于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我不要别的,只有一点——”
  “杀了屠善。”
  他分明在笑,脸孔也依旧柔和,她却从他幽绿的瞳孔中敏锐地察觉到若有若无的杀意。
  薛鸣玉:“你自己怎么不杀?”这就和当初他怂恿诱导她去除了陆槐时的情形重叠起来。
  柳寒霄:“我也说了,谁都能杀,独我不能。”
  “所以你当时抓萧青雨就认出来我了,也因此不曾杀我?”
  “不,”他轻飘飘地否认了,“即使不认得你,我也不会杀你。我没有滥杀无辜的爱好,更不会轻易对人动手。”
  柳寒霄微微地笑了,“我的刀可是珍贵得很,若非迫不得已,寻常人的血可不能弄脏了我的刀。”
  “想我出手,首先你得是个修士,才能让我看见你。”
  ……
  薛鸣玉垂眼看了会儿金莲,便重又将木盒锁好。藤蔓也曲曲折折在盒子表面游动着,并严严实实将它纳入自己身体中,就像把食物吞入胃部。
  她慢慢走到窗边,立于漆黑的阴影之中。然后将视线投向了旁边的院子——萧青雨正一无所知地在里面练剑。
  薛鸣玉漠然地凝视着,目光黑沉沉的,泥潭一般。
  *
  李悬镜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了苍梧山。
  他去见他的师尊,一入内便跪在蒲团上,喃喃自语道:“师尊,我好像做了错事。”
  头发花白的布衣老者并未就此转过来看他,依旧背对着他自顾自闭目冥想,口中却问:“你后悔了?”
  李悬镜用力闭上眼,但一闭眼漆黑之中便尽数是她的模样——她举着金莲,淋漓的鲜血从她指缝间曲折蜿蜒地流淌而下,像一条蛇绞着她的手臂。
  他的呼吸逐渐不平稳,却还是哑着嗓子道:“不悔。”他无法违心否认从前的感情和抉择,并因此越发感到罪恶。
  他不该喜欢一个……
  李悬镜的思绪突然卡住,他没办法形容下去。
  老者沉默了片刻。
  他终于转过身,并将李悬镜的神色一览无余。他脸上分明充斥着懊悔自厌之色,嘴里却坚持并笃定地坦然承认了之前的一切。
  他想到山楹曾特意向他禀告李悬镜的异常,且格外强调了希望他亲自出手阻拦。但他没有。因为他太了解李悬镜。他知道李悬镜和山楹是不一样的。
  山楹从来只做正确的事,可所谓的正确只是他一个人的正确。
  都说李悬镜更洒脱肆意,但山楹才是那个会因自己所愿所求践踏世俗目光,无所谓旁人唾弃与否,宁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李悬镜只会悬崖勒马。
  所以他从不担心自己这个弟子真有哪一日会犯了大忌。
  因此他只是叹息一声,不曾真正责怪他:“既然不悔,又何必做出这副难看的模样?总归都过去了,你也已经回来。就当她是一道坎,跨过去也就好了。”
  李悬镜骤然被他的话惊醒,并抬眼与他师尊平静无波的目光相交汇。
  他突然记起少时师尊为他指点过命盘。
  师尊说他命格是百年难遇的金玉之相,生来便天赋异禀,年岁稍长则必然是天纵奇才,且一生顺遂,所愿皆有所得。唯独有一结,倘若能解,即从此前路光明。
  若不能,只恐性命难存。
  李悬镜浑浑噩噩地走了。
  他不住地想道,她仅仅是一道坎吗?磨砺他的心智、考验他的道心……这个说法实在让他极其不适,甚至隐隐感到不悦与烦躁。
  就像……就像上回山楹说凡人总是短命一样。
  她分明那么鲜活。
  李悬镜情不自禁想起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那双眼睛,明亮极了。她目不转睛望着金莲,眼中仿佛有一片野海,汹涌而漫无边际。每一道浪头打过,都是野心在翻腾。
  他慢慢靠着树坐下,闭上眼。
  她打着灯笼去镇外找他,分明认出来一旁的传送阵却顺着他的话假作不知;她点火烧了他不告而别留下的信——他不曾亲眼见过,却能清晰地想象出来;
  以及她冒着雨半夜去看层层叠涌的江潮,呼啸的风吹得她脸色越发苍白,眼睛却越发明亮。她的视线无比专注而逐渐辽阔,简直要随着激荡的江流一路朝高悬天际的明月攀去……
  他如何能视而不见,又如何能抛于脑后?
  李悬镜忽然喘不上气,心口疼得厉害极了。
  她凭什么仅仅是另一个人命中的一道坎呢?
  他又凭什么要她安于现状,就此认命呢?
  她只是不甘心而已。
  只是想要成为他们。
  他的脸上冰凉极了,恍惚之间他伸出手抖抖索索地去摸,却摸了一手冰冷的泪。
  李悬镜看着泪愣神了很久,久到山那头弟子们习武的声音都渐渐随着落日消沉下去,他方才扶着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
  他还是不能忍受成为她手中刺向旁人的刀。
  但或许他还能给她别的,他拥有的。
  譬如他的命格。
  哪怕他会就此丢掉性命。
  李悬镜总要为她做点什么。
  第26章 二十六朵菟丝花
  ◎……◎
  崔含真又闭关了。
  他近年修为已至瓶颈,隐隐有突破的趋势,因此时常闭关苦修,将一应俗务通通交与门下弟子们。其中萧青雨分到的活最少最轻便,却也最为崔含真看重。
  崔含真闭关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多留心,莫要怠慢薛姑娘。”尤其薛鸣玉如今兄长新丧,心里少不得愁苦。
  萧青雨自然是应了。
  于是没多久崔含真便闭关不出,只剩下萧青雨每日风雨无阻地给她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