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薛鸣玉仰面凝视着这尊看不清面容的像,慢慢屈膝拜了下去。倘若顾贞吉真有灵,让她成为第二个她罢。薛鸣玉不要生祠,也不要万人供奉。
  只是比起做个无名氏,她宁可去做顾贞吉。
  为此,虽九死,其犹未悔。
  *
  下山时,已经下起了濛濛细雨。
  崔含真领着萧青雨跟在一行人最后,只觉得这喜事办得竟一点喜庆都没有。后面甚至还路过了一片坟地,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他能注意到,李悬镜自然也察觉到了。可除了他们,似乎没有旁的人留意到。
  人人都怀揣着别的心思,这场亲事反倒成了最边缘而不重要的了。
  回去后一行人就散了,薛鸣玉二人也没挽留他们,只留了卫莲舟说要在他搬去翠微山之前,请他小酌几杯。结果卫莲舟被一杯一杯灌得不省人事,只好由薛鸣玉先扶进了卧房。
  “我去去就来,你先回屋等我。”她对李悬镜道。
  卫莲舟失去意识后,几乎完全靠她支撑,脚步也软绵绵的,虚浮无力。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他安置到榻上躺着后,薛鸣玉俯身仔细观察着他。
  “卫莲舟,卫莲舟……”她轻轻叫道。
  卫莲舟毫无动静,只是紧闭双眼,眼角泛起醺然的醉意,面若朝霞。
  薛鸣玉再度凑近些,叫他:“兄长……”
  他的眼皮轻轻颤了几下,终于模模糊糊地睁开,却只见一片鲜红,几乎填满了视线的每一隙,不容他脱逃。
  她好久不这么叫他了。
  卫莲舟茫然又意识朦胧地想道,定然又是假的。不过是梦罢了。可即便是梦,也着实让他眷恋。他混沌之中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
  他渐渐感到了倦意,疲惫地重新阖上双眼,终而往梦中坠落。
  薛鸣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只匣子。她一根一根将他抓住自己的手指掰开,再将匣子里的金翼使取出来。
  她把金翼使轻轻搁在了他的心口,并注视着它颤动着双翅,忽然没入其中,踪迹难辨。
  自始至终,薛鸣玉的眼神和动作没有一丝颤抖与迟疑。
  她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想些什么,而后收起东西转身离去。临走前,还替他倒了一碗茶搁在塌边。
  薛鸣玉还没回去的时候,李悬镜则独守空房。
  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生怕她不回来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而她也断然不会违背她们之间的诺言。
  那日在重重叠叠、绿云成荫的莲叶之下,他紧张地对她剖白心意,又问她:“我是不是很贪心,想要的太多?是不是逼你太急?”他热烈率真地仰脸望着她。
  薛鸣玉却捧住了他的脸,告诉他:“你应当把自己想得更重要些。”
  “如果我不喜欢你,当初在树上就绝不会主动叫住你。”
  ……
  李悬镜慢慢把手贴在心口。
  她不会骗我。他想道。
  这时门恰好开了,薛鸣玉走进来,浑身沾了些潮气,“外面雨下得大了。”她无可奈何似的把门阖上,又要去寻帕子将头发拧干。
  李悬镜一见她顿时感觉整个屋子都亮堂了。
  他急忙走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小心细致地替她将发间的水汽擦干。可擦着擦着,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手腕,而后稍稍用力,他便无力抵抗地跌在她身上。
  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唯有橘红的一点烛光静静地燃烧着。
  透过模糊的红烛,他望着她的脸。她的脸庞仿佛也渐渐朦胧,如同许多个夜晚她们望过的同一轮明月。
  李悬镜看着看着,眼睫突然颤动起来。
  他终于在明月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
  雨声淅沥,烛火摇曳。
  李悬镜忽然有些渴。
  薛鸣玉打开窗,将凉风细雨放了进来,好散去闷意。月光被雨水打湿了,落在地上,仿佛粼粼的湖水。她趴在窗边,倏尔想到了剑川。
  剑川是她幼年去过最远的地方。
  长久地呆在不知名的野山之前,薛鸣玉被屠善在瀛州养了一段时日。她被养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不见天日,只能偶尔透过窗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说什么。
  屠善不许她出去,她也只有晚上才能开扇窗,而后从中窥见一隙月光。
  可每晚的景色都是不变的,就像她每天吃着一成不变的饭菜,只能勉强不会挨饿。直到某一晚突然下雨了,她方才知道原来白日里淅淅沥沥的声音是什么。
  她才知道天是会下雨的。
  而第二个雨天,屠善带她去了剑川。
  剑川在瀛州边界,还要绕过成群的野山。山上有许多坟地,比那会儿她们从破庙出来路过的还要多得多。屠善指着那些坟地对她笑道:“这里可遍地都是我的熟人。”
  寂静的雨夜里,只有一泻千里的月光,惨白得如同死人的脸。
  不过说到死人,薛鸣玉第一次见到死人便是一群。
  他们不知何时埋伏在她们去剑川的路上,忽然大喊着:“妖孽受死罢!”而后一股脑冲出来。薛鸣玉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们就又一股脑死了。
  死得仓促而滑稽。
  以至于薛鸣玉还茫然困惑地睁大着眼,就只看见一片直板板挺着的尸体。
  她听见屠善对着这些人啐了一口,“好好的晚上非要来败老娘的兴,作死啊!”她骂骂咧咧地踢了一脚挡路的尸体,一脚把人踢得骨碌碌滚进了山沟里。
  血混在雨水里,肥沃了坟地。
  薛鸣玉跟上她时,忽然后知后觉地想道,她那些个熟人不会都是这么来的吧。她这样想也就这样直白地问了。
  “哈!瞧不起老娘?”屠善乜斜她一眼,“一群杂鱼什么时候也能跟老娘攀关系了?”
  她嫌她走得慢,捏住她后颈,而后提气飞快在山林中蹿起来。
  “杀他们的时候,老娘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
  剑川附近有数道崎岖的山脉。屠善拍了拍她的脑袋,指着山脉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估量着她答不上来,她又直接告诉她答案:“龙脉!”
  薛鸣玉从她胳膊肘下钻出一张脸来并仰头问她:“龙脉有龙吗?”
  屠善忽然大笑,“没有!只有一群自诩为龙的死人。”
  “死人?”薛鸣玉回忆着方才的情景问道,“就和那些人一样?”
  然而她却说:“不如他们。”
  她拎着薛鸣玉到了剑川旁的一处洞穴里,说要她等着。但究竟要等什么,屠善没说,薛鸣玉也不知道。她又冷又饿,可精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她一晚上见过了从前几年都没见过的新鲜东西。
  终于犯困时,薛鸣玉耐不住疲倦慢慢闭上了眼睛。直到耳边猝然响起嘶嘶声,她睁开眼,蛇信吐在她脸上,一条通身青绿的蛇几乎挨着她的脸。
  “这是什么?”
  无知者无畏,薛鸣玉看着竟不觉得害怕。
  “没劲。”
  屠善见她毫无反应,忍不住撇撇嘴,也懒得再吓她。她提着蛇往洞穴外走,“就是这回我特意来等的东西。”
  薛鸣玉才知道她们要等的竟是一条蛇。
  后来那场雨停了,她就又回到了那个封闭的小屋子里。
  ……
  夜风猎猎地吹,薛鸣玉偏又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她把手伸到窗外去接屋檐下滴落的雨,忽然李悬镜俯身握住她的手。
  “不冷吗?”
  他关切地望向她时,颈边露出半截淡淡的红色。发觉薛鸣玉在看后,他不好意思地把衣领拽了又拽。
  “外面雨下大了,江上也会涨潮吧?”
  李悬镜不明白怎么会莫名提起这个,因此难免茫然。他答道:“应该吧。”
  薛鸣玉冷不丁起身抓住他的手,要他换衣裳去。
  “我们去看江潮。”
  *
  半夜里两个人跑去看江潮。
  只撑了一把竹伞。
  薛鸣玉不带伞就冒着雨跑出去了,李悬镜便只能打着伞在后面追。
  溪桥镇是没有江的,她们还要绕去郦都。幸而离得不远,两人腿脚又快,没多久就到了。李悬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又替她轻轻把脸上的雨水抹去。
  他悄悄把伞往那边偏了偏。
  薛鸣玉没有留心。
  她望着波澜起伏的江面,一道浪压过一道浪滚去。江水银亮如缎,月华如练。潮水急涨,渐渐打上岸边,也浇湿了薛鸣玉的下裳与鞋面。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
  李悬镜转过脸看她,“你想说,我便听;你不想说,我便陪着你。”他笑吟吟的,分明撑着伞的是他,身上却湿了大半边。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抱怨与不耐。
  他兴致盎然地放眼望去。
  而后慢慢仰起头。
  却倏然瞧见薛鸣玉侧过脸看他,他的眼中照见一弯小小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