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的眼睛被这大片炽烈鲜艳的红色刺得生疼。
  恍惚地望着时,只觉得这嫁衣竟像是用他的心头血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进去的。他忍不住略微用力攥住,却忽然又惊醒过来,急忙松开,生怕这娇贵的布料被他揉得皱了。
  慌乱之中,他的指尖被针无意戳了一下。
  卫莲舟怕弄脏衣裳,当即丢手。他低垂着眼睫含住那滴血珠,血珠红得简直要与嫁衣融为一片了。
  他仿佛又被针刺了一下。
  抬头望向窗外时,他看着这处院子忽然觉得陌生极了。
  确实陌生。
  几年前他总是出门,在外面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长,长到有一回他匆匆忙忙赶回家,在桥畔瞧见几个小孩子,只觉得眼熟,竟没认出是从前被他指点过课业的幼童。
  但薛鸣玉却清晰地叫出来她们每一个的名字。
  他当时只觉得这些孩子长得真快,如今回想来心里却百般苦楚,滋味难言,如有大雾笼罩,茫茫不可见。
  而更为叫他惘然的,是他又想起前些时候刚被薛鸣玉从桐州带回来,他忽然察觉到屋子里几件衣裳被人翻动过,似乎被谁拿出来穿过又重新浆洗了一遍。
  薛鸣玉正捏着汤匙慢慢搅着,等药不那么烫了才递给他。
  见他发愣地注视着那几件被搁在一旁的衣裳,便告诉他:“先前有个人出了些事,我见他怪可怜的,便留他在家里住了几日。他没有换洗的衣裳,我才借了你的给他。”
  她说得云淡风轻,一时间便也混过了卫莲舟。
  卫莲舟没多心,只叮嘱她往后不要胡乱捡人回家,恐她不设防,遇见歹人。
  此刻想来,或许那时起,李悬镜就穿着他的衣服,占据了他的屋子,又鸠占鹊巢,抢了他的鸣玉……
  他不受控地想。
  但突然又刹那间醒悟回转过来。
  不是抢了他的鸣玉。
  鸣玉从来不是他的。
  对她而言,他们算什么呢?
  即便是李悬镜,也不过是侥幸求得了她的垂怜罢了。
  ……
  卫莲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家早已没了他的容身之处,他成了多余的那个。
  正暗自出神,倏尔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询问:“还没绣好吗?”薛鸣玉走了进来。
  他立即回过神来,低下头重新拈起针线,“快了,还差一处针脚收一下。”一面给嫁衣做最后的收尾,他一面把斟酌许久的打算告诉她。
  “崔含真之前邀我去翠微山住些日子,也便于我养伤。我答应他了。”
  薛鸣玉低头看嫁衣的动作一顿,“何时去?几时归?”
  卫莲舟抬眼对她轻轻笑了一下,神色温和,“待你成亲了我便去,省得三个人住着拥挤,也让你们落个清静。”
  “也好,”薛鸣玉颔首,平静地对他道,“你总这样我也放心不下。山上总是比家里好的,有的是人同你比剑,想必你也能自在快意得多。”
  不是的。
  卫莲舟想说他从不觉得和她在一起是负担,可不知从何说起。很多话他已经没办法像从前那样洒脱地轻易说出口。
  从前他只当他们是兄妹,可如今,如今又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
  于是他只好勉强地笑着,转头又说起另一件喜服:“你要的那件倒是绣好了,这会儿要看吗?”她让他绣了两件,一件是她的嫁衣,另一件么,恐怕就是李悬镜的了。
  卫莲舟极力让自己不要做出一副可怜难看的苦相。
  然而薛鸣玉看了一眼,竟然要他穿上试试。
  他微怔,“怕尺寸不对吗?”
  薛鸣玉:“你先穿上。”
  于是卫莲舟只好在她的催促下去换上了。结果他换完了出来却发现她也穿上了。两件鲜红的喜服相互间竟映得这屋子都鲜亮了,如灿灿霞光交相辉映。
  她走到他近前,细致地为他掖好衣领,而后仔细地将他望着——这一身红衣倒衬得他脸上比之前多了几分血色,秀丽明亮。
  良久,薛鸣玉才往后退了几步,“真好看啊,只是还差一样。”
  她转身去找来了一根簇新的发带,正红色的,然后要他低下头来。
  木梳慢慢穿过他浓密柔顺的长发,又慢慢一梳梳到底。那根红色的发带被她轻柔地系紧,点缀在乌黑的发间,霎时勾出几分明艳张扬。
  薛鸣玉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扶在他肩上。
  两人如出一辙地注视着铜镜,她在透过镜子望向他,而他则怔怔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她。她们的视线落在同一面镜子,却没有相交于同一个焦点。
  最后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就把衣服又换下来了。
  薛鸣玉只拿走了一件。至于另一件,她说:“你留着罢。”然后便走了。
  喜服被他叠好锁在了柜子里最深处,连同那根留给他的发带一起,仿佛成了一个梦。卫莲舟缓缓踱步走至铜镜前,弯腰对镜细细凝视。
  分明是他亲手绣的,为何方才穿在他身上不像是喜服,却像是一件猩红的血衣呢?
  他恍惚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忽然被他眼中透出的沉沉死气惊醒。红颜枯骨,他这具肉身如今竟丝毫不见朝气,反倒像是一只棺材,锁住了他的魂魄。
  卫莲舟在铜镜前一坐便是大半天。
  什么都没做,只是失神地、长久地望着镜子前的自己。等朦胧的月光都洒落窗前时,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悔恨。
  他不想死了。
  他想乞求薛鸣玉的原谅。
  卫莲舟想要得到她的垂怜。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更新三合一
  第22章 二十二朵菟丝花
  ◎……◎
  薛鸣玉成亲那日的发髻是卫莲舟亲手梳的。
  这天天不算很好,阴沉沉的,看得人心里不大爽利。一行人黄昏时上了山,要去那座破庙祭拜。这是薛鸣玉要求的。
  山路陡峭。
  李悬镜跪在了山脚下第一级石阶上,红绳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与大红的喜服映得他面若桃花。红绳的另一端则系在薛鸣玉手腕。
  山有灵,天地有感。
  不知他从哪儿听说的,如此沿着九十九级石阶跪拜而上,则可生生世世永结同心。山楹嗤笑他还信这个,薛鸣玉倒是什么都没说,笑着应了。
  她不怕灵验,因为她不信。
  薛鸣玉背对着山路,站在比他高一级的石阶上与他相望。卫莲舟在一旁扶着她,免得她看不见路被绊住了。她牵着中间那段红绳,俯身注视着李悬镜,而后往上走了一级。
  李悬镜仰脸望着她,抬起膝盖慢慢压住了方才她踩过的路。他躬身拜于山阶,额头抵着她的鞋尖。她倒退着往上走,他膝行着步步紧随。
  一步一跪,尽数拜于她脚下。
  卫莲舟垂下眼睑,不敢多看,只觉得这红色红得飞扬跋扈,既喧闹又刺目。他扶着薛鸣玉的一条手臂,静默得仿佛要与这连绵的山群融为一片。
  这便是那个凡人。
  山楹冷眼旁观着。
  他轻飘飘打量了她的模样,以为瞧着也没甚么稀奇,是个落在人群里转头就会被他忘记的人。因此他越发不快了。
  倘若她真是个世间罕有的奇人,有着什么出神入化的手段,他尚能理解。可她没有。她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太平凡了,以至于他为李悬镜的卑贱姿态而不齿。
  他当真是个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山楹轻蔑地哂笑不已。
  好不容易叩拜至山顶,薛鸣玉弯腰牵了他起来。
  那座破庙近年越渐破败,没了当年逃难的人,如今早已荒无人烟。那块字迹磨损的匾额也不知何时掉了下来,砸在墙角边的野草丛中。
  昔日被卫莲舟用火融掉大半面的墙边缘也日渐腐烂。
  唯一尚算完好的只有庙里的佛像。
  但薛鸣玉不要拜这尊佛像,她要拜的是正中间那尊被砸毁了半截的道姑像。这像塌了多年,面容也模糊不可辨。然而薛鸣玉清晰地记得她是谁。
  顾贞吉。
  南华仙姑顾贞吉。
  屠善告诉过她的。
  前朝有个假神仙,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姑,却偏要佯装仙人去哄骗那些百姓。百姓要什么,她就想方设法弄来什么,最后百姓要大旱时下雨,她弄不来了。
  于是她被起义军架上了火刑架,给活活烧死了。
  烧死后的第三日,天上就发了大雨,且数月连绵不绝。
  “那些蠢货以为是他们烧死顾贞吉,惹恼了龙王,便各地建庙立像,求顾贞吉的庇佑。”屠善笑起来,“但那雨是我下的啊。”
  她嘴里还泛着浓浓的酒气,凑近拍了拍薛鸣玉的脑袋,而后和她咬耳朵:“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呢。”
  ……
  但这座庙是少有的生祠。
  顾贞吉生前也确确实实被许多人当做神仙叩拜过。
  她是个纯粹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