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暮雪初霁,辞霁川倚在书房的窗边,望着院中红梅映雪,忽轻笑道:“这红梅倒是有趣,越是霜雪压枝,偏要挣出几分艳色。”
  他回身看向任久言:“前日见西市老翁卖梅,说是腊月里折枝入水,旬日便能开花,可离了根的花,即便开得热闹,总少了些生气。”
  任久言微微颔首:“草木皆是如此,强求的花期,终是难长久。”
  辞霁川脑子里快速过着说辞,少顷,他笑笑:“也不尽然。”
  他指了指案几上冻硬的茶饼,“就比如这建安松萝,非得经冬雪浸润,方显清苦回甘。”
  他顿了顿,“但若苦过了头,反倒尝不出甜了。”
  说罢,他忽然将窗推开半扇,寒风卷着细雪扑入,“就像这梅香混着雪气,闻久了,倒辨不清究竟是冷是香。”
  任久言听得出来对方口中若有似无的试探,但他并不打算接茬。
  任久言刚欲开口扯开话题,辞霁川便又继续开口说道:“《左传》有云‘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可若是唇齿生隙,该当如何?”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任九言。
  任九言慢条斯理地将茶盏端起,依旧不接茬:“典籍所言,原是喻指家国,唇齿之患,不过饭粒偶塞,漱而清之便是。”
  他执起茶筅搅动浮沫,“就像这盏中雪沫,搅散了,依旧澄澈。”
  辞霁川低笑一声,“可若是经年累月的症结,恐非清水能解,正所谓‘颜衰肯更红’,这诗圣愁的是岁月,但世人对于忧愁却本能抗拒,或许,‘衰颜肯更红’才较为贴切。”*
  他也执起茶盏,将茶沫撇入地上的水盂,说道:“茶凉尚可复温,人若执意饮冷,旁人纵有千般法子,也是徒劳。”
  任久言垂眸,睫毛掩去神色,没应声。
  辞霁川见任久言始终不接话茬,也不恼,只是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窗外梅枝被风吹得摇晃,几片花瓣落进窗来。
  辞霁川伸手接住一片,在指间捻了捻:“任大人可知,这红梅为何偏要在寒冬绽放?”
  任久言抬眸,温雅一笑,缓缓开口:“不过是本性使然。”
  “是啊,”辞霁川轻叹,“可这世上偏有人不信邪,非要把腊梅移栽到暖阁里。”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结果如何?不过徒增几枝病梅罢了。”
  任久言指尖在茶盏外侧轻轻摸了摸,茶水已经凉了,浮沫也散尽了。他忽然道:“辞二公子,有话不妨直说吧。”
  辞霁川笑了:“任大人果然通透。”
  他关上窗户,将风雪隔绝在外,“大人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任久言做了个“请讲”的神情。
  只见辞霁川慢悠悠地踱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话说前朝有个李员外,他为官向来清正廉洁,不结同党,不贪权财,为人也无不良嗜好,不近女色,不好男风。”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不知怎的了,突然有一天,他竟为个伶人与家人闹翻了。”
  他抽出一册《世说新语》,“可笑的是,那伶人转头就投了别人怀抱。”
  任久言神色不变,“野史罢了。”
  “确实够野的,”辞霁川嗤笑一声,转身,书册在掌心轻拍,“说起来,半月前我路过金吾卫衙门,正看见萧大人挨完板子被人搀出来。”
  他故意顿了顿,“二十杖啊,听说连哼都没哼一声。”
  任久言闻言神情一滞,他缓缓放下茶盏:“朝廷法度,自有章法。”
  辞霁川依旧不急,他轻笑一声:“前些日子我还听说个趣事,城东有户人家养了两匹上等马,平日里配合无间,爱马之人皆羡慕。可谁成想,前日这两匹宝马竟为争一口粮草打了起来,互相蹬踹撕咬,啧,那场面…”
  说着,他还故作叹息的摇了摇头。
  随即,他转身看向任久言,“任大人觉得,为这口吃的,当真值得争吗?”
  这问题问的已经太过明朗,就差贴脸上直白问了,但任久言是铁了心就是不接茬:“辞二公子说笑了,争食是动物的本能,没有‘不值’一说的。”
  辞霁川忽然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可若是,其中一匹马知道,这粮草有毒呢?”
  任久言执壶的神情微微一顿,思索少顷,他缓缓抬眼看着辞霁川:“辞二公子怎的如此好奇马怎么想呢?”
  辞霁川忽然俯身,胳膊支在案几上:“我更好奇的是,那晚岁宴起火时……”
  他盯着任久言的眼睛,“萧大人为何独独执起任大人的手腕,把您拽出大殿?”
  二人沉默对视,目光在空中交接,尽是试探与肃杀。
  须臾,任久言不急不缓的轻声问道:“辞公子今日,是替谁来当说客的?”
  他顿了顿,依旧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地继续说:“或者说…公子这话,是谁托您来问的?”
  任久言用的是“托”字,他没用“命”字。
  窗外风声渐紧,梅枝敲打着窗棂,像是不耐烦的催促。
  屋内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少顷,辞霁川忽然轻笑一声:“任大人是明白人,从那日你我初见,再到后来岁宴走水,我的立场,大人心中已有计较,何须再问我?”
  任久言微微仰头,眼中不卑不亢:“那么,辞二公子希望我如何做?”
  辞霁川收敛了笑意,一字一顿道:
  “活着,”
  “活下去,”
  “好好活。”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冰坠入茶盏,激起无声的涟漪。
  酉时刚过,萧凌恒踏着暮色走进品剑阁。唐阁老正在擦拭一把长剑,见他进来也不惊讶,只是笑着放下手中活计:“公子今日得闲了?”
  萧凌恒抱拳行礼:“阁老,晚辈今日想来——”
  唐阁老不等他说完,便侧身让开楼梯,“公子请自便。”
  萧凌恒快步上了二楼,这里烛火通明,他径直走向最里侧的转轴书架,抽出一本剑诀,随即便走向窗边的矮几前盘腿坐下,就着烛光细细研读。
  他时而以指代剑比划几招,时而蹙眉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换了一本,继而再次回到刚刚的位置,继续习读。
  窗外更鼓敲过三巡,他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声响打破寂静。
  唐阁老上楼添了三次灯油,见萧凌恒专注得连头都不抬,便也不打扰,只是将一壶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直到卯时初,萧凌恒才合上剑谱,眼中血丝密布,走出阁楼。辰时末,他又回到阁内,继续在二楼席地而坐,研习剑谱。
  接下来的好几天,萧凌恒如同着了魔般往返于两地之间。每日卯时初,他便踏着晨露赶往城北野地,待到练武结束,随手买两个糍粑便匆匆赶回品剑阁。
  阁楼二层的矮几前,他一坐就是一整天,剑谱在膝头摊开,右手执笔在纸上勾画招式,左手时不时比划几下。唐阁老送来的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凉在一边,直到入夜才胡乱扒拉几口。
  夜深时,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随剑招变换而晃动。实在困极了,就伏在案上小憩片刻,往往不到两个时辰,又准时起身赶往练武场。
  如此周而复始,不过三五日光景,他眼下已浮现出明显的青黑。
  其实萧凌恒也不明白自己这般拼命练剑是在做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朝堂上无休止的算计,逃离那些虚与委蛇的周旋,逃离让他疲惫的权谋漩涡。
  自从他决定报仇,决定帮沈清安争储位,他的大脑就从未停歇过,不停的猜测、算计、权衡、提防。
  这波谲云诡的朝政,令他有些厌倦了。
  或许,不是朝政。
  至少,不只是朝政。
  如今,他只想将全部力气全部从身体上散发出去,只有这样,才得以抽离他不想面对的问题,每当长剑在手,至少能暂时放空思绪。
  汗水浸透衣衫,肌肉酸痛到发颤,反而让他感到一丝难得的踏实。
  一旦停下,那些纷乱的念头便又涌上来。
  任久言沉默的态度,沈清珏得意的笑容,还有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他不敢深想,只能一遍遍挥剑,直到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他不敢直视的事实,暂时摆脱胸口那股钝痛。
  第59章
  城外西五公里处的山庄大门紧闭,门前立着五六个磐虎营的侍卫,他们站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推门入内,院中同样散布着五六名侍卫,有的守在廊下,有的立在假山旁。
  院落两旁栽着几株还未开花的结香,枝条上还挂着残雪。西墙根处筑着一个半圆形的池塘,池面结着厚厚的冰,积雪覆盖下只露出边缘的轮廓。
  穿过长廊来到中庭,东北角四步处立着一棵粗壮的老松树,深绿色的针叶上压着积雪。树下散落着几个松果,半埋在雪里。松树旁边爬着几根枯藤,上面还挂着几颗干瘪的小红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