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也不和裴枝谈时间。她不认为时间会治愈一切。时间只会麻痹痛苦,让人类学会和痛苦共存。
  关于这些生命的真相,沈青泊在她的律师生涯里早已经领悟过了。
  于是,沈青泊什么都没说,只是又给裴枝盛了一碗萝卜排骨汤。裴枝,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对抗痛苦。
  见裴枝听话地端起碗,缓慢地喝着汤,沈青泊接着说:关于你想给我当植物这件事,我不会答应。我没办法对你的生命负责,也没办法把你当成一株植物。
  沈青泊语气轻缓而坚定地拒绝了。
  沈青泊在过往的生命里养了很多植物,对她而言,植物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它们在凋谢之后可以重新开花,周而复始,反复地陪伴着她。
  但人类不会,人类无法像一株植物那样,在夏天死去,在春天复活。人类的灵魂和生命一样,没有周而复始的花期。
  沈青泊认为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生命之轻。
  嗯。你就当我之前是在开玩笑吧。
  裴枝吃得很慢,似是不想太快离开这里,回归到她孤寂的、疾病盛行的世界里那般。
  沈青泊没有催促她,只是吃完后坐到沙发上,拿起柜台上的新闻报纸翻阅起来。
  每当沈青泊忙完工作来到城郊的这间房子时,她都处于一个脱离互联网的状态,对新闻资讯的获取也大都来自于各种报纸。
  但是,沈青泊没想到会在手中这份报纸上看到关于她新邻居裴枝的报道。沈青泊面色从容地看完了这则新闻报道。
  看到报道上对裴枝的资料介绍后,沈青泊终于明白她对裴枝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她抬眼看着坐在餐桌旁的裴枝,哪怕是在室内,对方依旧穿着将皮肤遮掩起来的黑色衬衫,背影瘦削,吃饭时也像只敏感不安的、充满警惕性的、受伤的小鹿。
  确实,无论沈青泊怎么看,都觉得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裴枝没有半点相像。
  随后,见裴枝吃好了,沈青泊慢条斯理地收起了这份报纸,叠起来放在柜子里,就好像没看过这则报道一样。
  看到裴枝起身在收拾碗筷,沈青泊出声道:你放着吧,我待会收拾就行。
  裴枝有些不好意思,不清醒状态下的她可以很大胆地说要给沈青泊当植物,清醒状态下的她面对沈青泊反而变得局促起来,觉得自己已经够麻烦沈青泊了。
  于是,她继续收拾着:我收拾吧。谢谢你的晚餐。
  见状,沈青泊没再出声,只是看着裴枝的背影思绪不明地想着什么。
  洗碗时裴枝撩起了袖子,一直在背后看着她的沈青泊也随之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伤痕,一道道的,似生长在她身体上的荆棘。
  沈青泊蹙起眉,淡泊的眼睛里浮现出明显的情绪,但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裴枝,什么都没说。
  直到裴枝开门准备离开时,沈青泊蓦然看着裴枝开口道:裴枝,你能帮我个忙吗?
  裴枝想不出沈青泊需要自己帮什么忙。她握着门把的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问:什么忙?
  沈青泊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进卧室里,拿起放在地板上的那盆虎皮兰。
  虎皮兰的叶片呈直立生长的剑形,叶面上有一些银灰色的斑纹,形似虎皮,这种植物有着很强健的生命力。
  这盆虎皮兰是沈青泊之前收到的委托。
  沈青泊还记得收到它的那天,她从律所开车过去参加老师的葬礼,下车时下了雨,她没有带伞,只能淋雨走在萧瑟的小道上。
  走到一半时,一把伞举在她头上,一道很灵动的声音在沈青泊耳边响起:请问,是沈青泊姐姐吗?
  沈青泊记得第一眼看到的裴枝,她的眼里还染着一场刚哭过的湿意,就像眼前这场淅淅沥沥的雨。
  但与此同时,沈青泊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她的骄傲、她的倔强、她似乎永远不会被雨淋湿的生命力。
  离别时,她捧着那盆绿得盎然的虎皮兰递给自己,看着她说:沈姐姐,曾听过妈妈多次说起你是她最得意的学生,这是她生前很喜欢的一盆虎皮兰。听说你喜欢养植物,也很会养植物,所以你能帮她养一下这盆虎皮兰吗?我很担心自己养不好。
  那个生命里刚遭受了生死离别的裴枝虽然痛苦,但依旧和她手中的那盆虎皮兰一样叶片挺拔,并虔诚希望着母亲喜欢的植物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时过境迁,沈青泊看着眼前这盆被她养得很好的虎皮兰凭空生出了些难以言喻的思绪。
  她之前接过那盆虎皮兰的时候,那株植物还比较矮小,枝叶的边缘泛着些枯黄,而如今它已经生长得纤长挺拔、绿意盎然。
  沈青泊将那盆虎皮兰搬过来放在地板上,随后,她起身看着裴枝颓败苍白的脸,语气淡淡地说:裴枝,帮我养一下这盆虎皮兰吧。
  裴枝没有抬头,她就那样垂眸看着地板上的那盆虎皮兰,思绪似抛进井里的水桶,那般的沉重而笨拙,久久都无法被打捞上来。
  过了许久,裴枝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又似在自嘲:沈青泊,可是我怕把它养死了。
  毕竟,她连自己都快要养死。
  毕竟,她都快忘了她的生命也曾是一盆生机盎然、坚韧不拔的虎皮兰。
  看着裴枝低垂着头,说出丧气的、自我嘲弄的话,沈青泊不禁蹙起眉,开口道:裴枝,抬头,看着我。
  闻言,裴枝抬起头,看着沈青泊的眼睛。沈青泊双眼如潭,淡然却不薄凉,眼底淌着一股宁静的力量。
  裴枝这般静静地看着,也随之感受到了些许平静。
  沈青泊放缓了语气,笃定地对裴枝说:你不会的,因为你说过那是你妈妈生前喜欢的植物。
  所以,我相信你会把它养好的。
  听到沈青泊的话语后,裴枝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眼睛如同夜色中坏掉的灯泡,很多的回忆都从坏掉的灯泡里涌现出来。
  她看到了很多很多,那些她刻意逃避、不愿直视的回忆都在刹那间涌了出来。
  第5章 水葫芦
  在沈青泊的记忆里,裴老师和她的女儿关系特别好。
  之前去拜访裴老师时,沈青泊就在客厅里看到了很多关于裴枝从小到大的照片。
  六岁时第一次走进舞室的裴枝,十二岁时第一次站在比赛台上的裴枝,十七岁时即将出国当练习生的裴枝
  沈青泊看到裴老师面对这些照片流露出满满的思念之情,不禁问了她一个问题:
  老师这般舍不得,怎么还愿意让她孤身一人到国外当练习生?以至于这几年都见不到几面。
  闻言,裴云澜伸出手,动作柔和地抚摸着照片上的裴枝,似想起什么般扬起嘴角,笑着回道:
  我不希望她只爱我,只把人生的锚点落在我身上,相反,我很希望她去爱这些事物。
  我希望她能去爱很多、很多。比如跳舞,比如她站在台上的感觉,比如是另一个人如果某一天我离开她了,那么还会有很多她爱的事物在陪伴着她。所以我不会阻止她去爱这一切。
  当沈青泊回想往事,才发现自己对裴云澜的这番话依旧记得很清楚,也记得那天她看着裴枝在舞台上旋转起舞的照片,附和着老师由衷地说了一句,我相信她,会爱着这世上的很多东西。
  -
  当初说这句话的沈青泊没有想到如今再次遇到裴枝时,那个熠熠生光的裴枝会变得这般黯淡颓废,恍若失去了对这世上所有的爱与留恋。
  听到沈青泊谈及裴云澜后,裴枝体内凝结成冰的痛苦开始融化,成为细河,流过她的身体。这种痛苦一直迟钝而缓慢,却会反复在她体内流淌,永远无法被排出体外。
  裴云澜一直是裴枝不愿触及的伤痕。
  她是在离家六千里外的地方听到裴云澜因事故意外离世的消息的。当她再次回到母亲的身边时,看到的却是母亲被一双手推进太平间,自此一生都不能相见。
  她出国前曾许诺过母亲,终有一日,她要让母亲来看自己的演唱会。可裴枝还没来得及出名,没来得及拥有属于自己的舞台,裴云澜就已经离她而去了。
  裴云澜离开之后,裴枝变得愈发努力,常常没日没夜地泡在练习室里,直到汗淋淋地出来。她如此急切地想要向裴云澜证明,她会是她永恒的骄傲。
  可是此时此刻,裴枝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饱受诋毁、抑郁成疾的生命,长袖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呼吸也变得像一场连绵不断的疾病,一次次沉重地吐出。
  裴枝根本无法设想,如果裴云澜在世,她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女儿一步步地走向痛苦与自毁,变成今日这般卑怯又不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