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秦既白没吭声,只是将手臂环得更紧了些。
  这副有别于寻常哥儿的结实肩背,让他想起了几多年前,他就是这般背着他走过了漫长而崎岖的山路。
  秦既白将脸贴紧裴松的后背,随着他步伐的颠簸轻轻磨蹭。
  “快到了啊,喝了药就好了,回家哥给你冲糖水蛋。”
  “你小子骨架大,再长个几年哥该背不动了。”
  那声音不算大,和着急促的喘息更加听不真切。
  秦既白闭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将头深深埋在了他的后背上。
  平日半个时辰的山路,几人停停歇歇足走了一个多时辰。
  远远瞧见那块“悬壶济世”的匾额时,天边已经泛起白,日头还没升,寂寂山野一片灰茫茫,昼夜交替的晨风拂来,带着些微潮湿的雾气和薄冷的山寒。
  “啪啪”几声闷响,裴椿扒着门缝焦躁地叫人。
  许是吵着了隔壁院子的黑狗,呜汪呜汪狂吠出声,紧接着一啼鸡鸣,半个村野都醒了过来。
  “来了来了。”陈郎中推门出来,一见这场面,赶忙让人进院,“这是怎么了?”
  裴松佝偻着背,喘得急促:“伤着了,浑身烫得不行,烦您给看看。”
  进了院,最先入眼的是一长排木架,上面放着竹编的大篾盘,药材铺平晾晒,因着这几日天晴无雨,夜里也没收进去,只在上面盖了些宽叶遮露水,路过时还能闻见清淡的草药味。
  平常看诊的地方是堂屋改的,房楹虽窄,却井然有序地划分出两个空间,外间是坐诊的桌椅,墙边摆着架丈来高的药柜。里间则是床铺,有些简陋,木头架起的长板上,只简单放了一卷草席。
  裴松逡巡片刻,径直走到床铺边,由着裴榕帮忙将秦既白挪放到了床上。
  比夜里的情形还要更糟糕,秦既白几度惊厥,心火烧起来偏着头要吐,可胃里无甚东西,只吐出些许酸水。
  陈郎中给灌下一碗汤药,秦既白才稍稍平息,几人赶紧脱下他身上的薄棉衣,又将外衣、里衣逐一去掉。
  黄水洇透了缠带,结成一片干巴的黄水痂,单薄的骨架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疮疤,甫一动作,又自还未长好的疮口噼啪破开。
  裴榕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忍看,和在门边候着的裴椿一块儿出去。
  出了日头,晨曦将薄雾推散,院子的大片地界虽然还在阴影里,可已经能感受到日光的温暖。
  两人找了处干净地方席地而坐,这一路行来,熬了个大夜,干的又都是体力活,能得空喘息已然很舒坦。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这般静静靠着,也觉得平静而安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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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我挺沉吧
  晨起的鸟儿啼鸣,穿林时叽喳声不断,随着“咯吱”一声门响,一道挺粗的男声传了过来:“俩小娃娃还没吃饭吧?今儿个正好烩面,一块儿吃些?”
  说话的是陈郎中的相公方万年,虽然上了年纪,却仍然高大魁梧。
  他和陈玉是老妻少夫,汉子是个药郎,院里那一排药材就是他上山采的。
  方万年少时登高采药摔伤了手臂,到陈玉这来换药,一来二去俩人便熟了。
  陈玉早年做寡,身边还带了个小哥儿,他有手艺有底子,瞧上他的鳏夫不少,可要说真心,哪来的真心,要么是惦记娶了他家里便不愁生病了,要么是想他洗手做羹汤,安心持家少再抛头露面。
  陈玉一个哥儿,做郎中处处不便,尤其碰上汉子,或需脱衣诊治,着实左右为难。
  可他不愿意守着灶台那一亩三分地,他相公在世时同他说过,翱翔的鸟儿是不分雌雄的,只要羽翼丰满,谁都可以展翅高飞。
  陈玉持刮片将秦既白背上的脓水轻轻刮掉,指头在他后背骨头处按了按,沉在梦魇里浑身冷汗的秦既白一声痛吟,大力抽动了下又倒头昏睡了过去。
  “骨头没断,该是裂开了。”
  裴松蹲在一边沉默不语,眉心紧锁成川,后悔的指尖快将手心抠烂了。
  他是眼瞧着秦既白挨打的,是眼瞧着他浑身发烫滚汗的,可他都没在意。
  忽然,一道细碎的声音轻颤着传了过来:“松哥,我不疼。”
  裴松抬头看过去,秦既白正偏着头看他,惨白的脸上挂着丝不合时宜的笑容,看得他眼泪都快滚出来了。
  裴松赶忙偏开头,伸手擦了把脸,蹲到秦既白跟前,将他冰凉的手握紧了。
  一把小木凳适时地放到了屁股后面,裴松感激地看了陈玉一眼,拉着坐到了秦既白身边。
  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些啥,问他疼不疼?问他忍不忍的了?或是啐骂秦家老汉不是个东西?
  在眼下这个时候,都很难说出口。
  裴松抿了抿唇,伸手将秦既白汗湿的头发往边上拨了拨:“你小子挺硬气啊,这都不喊疼。”
  动一下秦既白就呲牙咧嘴一下,他却执意回握住裴松的手:“我挺沉吧?”
  背了他一路了,挺沉的吧?
  裴松偏开脸怅然地笑,回过头来揉了把汉子的脑瓜:“你这算什么沉?哥喜欢壮实的,你还是瘦。”
  秦既白丧起脸,裴松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正在懊恼,陈玉捣好药走了过来。
  和家里那黏黏糊糊的绿草药相比,陈玉手里的膏药就显得正经许多。里面加了几味凝血增肌的药材,混在一起一股不多好闻的味道。
  陈玉说:“这药得勤着换,待会儿我再配些汤药,叫他多躺些时日,少操劳。”
  裴松在边上点头如捣蒜,秦既白指头抠着草席:“就不用了吧,歇歇就成了。”
  汤药价贵,他命不值钱,不划算。
  裴松没说话,目光全都凝在陈郎中手里的刮片上。
  该是很疼的,药膏涂上的瞬间,那薄薄的皮肤就跟着抽动一下。
  一张骨头架子的背,绷得紧紧的,宛如一张随时都会折断的破弓。
  陈玉一个郎中,来他这看诊的姑婆许多,他虽不好打听事儿,可灌进耳朵里的闲话从来不少。
  方才听几人说话,就知道了七七八八,心疼裴松也心疼这年轻汉子,手下动作都轻了许多。
  涂好膏药,陈玉到门外喊人,不多会儿,方长年便跑到了院儿里,他身着襜衣,手里握着木铲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做饭。
  “我那木片子你放哪儿了?乱弄找不见!”
  方长年迈步进屋,跟着在边上陪笑脸:“我哪敢乱弄啊,就放棉布下头了,都叠好的。”
  他把铲子放到一边,好脾气地给陈玉翻出来,成捆的木片子都用细布条扎好,他解开绳结:“要几片啊?”
  “拿给我就成,你忙去吧。”
  方长年便笑嘻嘻地全数放到看诊的方桌上,临走前,又忍不住偷亲了陈玉一口。
  陈玉急地攥拳头捶他:“人都看着呢!没个正形!”
  方长年得了趣,也不管身上疼不疼,拿起铲子就出了屋。
  陈玉被闹了个大红脸,垂着头将木片子拿了过来。
  木片子用水蒸煮过,刮得细致没有毛刺,用在骨头断裂的地方固定住,以防平日里不注意再加重了伤势。
  陈郎中的事儿半个平山村的都知晓,起初是说他一个哥儿不守节,给光了膀子的男人上药瞧病,后头说他老牛吃嫩草,带着个娃儿嫁小伙儿,日子肯定过不长。
  从古到今世人皆爱拿襦裙做文章,贞节牌坊挂在门脸上,扯起虎皮歌功颂德。
  村里婆婶最是嘴上功夫了得,只管口舌之快,从来不管苦主的日子有多难捱,也从来没人议论汉子要不要守男德。
  陈玉是唾沫星子里淌过来的,那些人前脚嘴贱,后脚一有个头疼脑热还得登他的门。
  日子随流水这么多年过去了,谈资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也早从那个“玉哥儿”成了“陈郎中”,没人再嘲讽笑话,话锋一转全然成了陈郎中有本事,二嫁还能叫个年轻汉子死心塌地。
  裴松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伸手挠了挠脸,小心翼翼地瞧了秦既白一眼。
  心想自己可没本事,又一身的臭毛病,没法子叫这年轻汉子对他死心塌地。
  木片子隔着白布缠紧实,陈郎中道:“你们一会儿咋回去?不好背着走。”
  裴松也知道这个道理,背着走难免碰了扭了,伤得更厉害。
  “这样吧,一会儿让长年送你们一趟。”
  裴松搓了搓手:“这太过意不去了。”
  他想起什么来,忙自小板凳上起身出了门,不多会儿又“噔噔噔”跑了回来。
  他穿得朴素,满身的补丁,手心里却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穷苦人瞧病露怯,生怕不够,恨不能把家底儿全都带上。
  陈玉打趣道:“你是要来买我家的小驴吗?”
  见裴松满脸的不知所措,他安抚地笑了笑:“用不了这么些钱,有些草药咱山上就有,你若不嫌麻烦便不消买,采回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