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膏药的苦香慢慢袭来,让人头脑清明,却又忍不住沉沦。
  裴松的叹息在背后传了过来,拂到皮肤上,秦既白两片单薄的肩胛骨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疼啊?”裴松抬起眼,“哥再轻点儿。”
  指头抠紧了大腿,秦既白牙齿发着抖:“不、不疼。”
  后背全是伤,新伤覆在旧伤之上,交错纵横得犹如老树盘根错节。
  裴松忍不住想起两人头回遇见,秦既白在翻滚的白浪里浮沉,他将他拖上岸。
  那样冷的寒天,他一个小娃娃如何会行至深野,又如何会坠进湍急的冰河里。
  他不忍心深想。
  裴松自小失去爹娘,知道穷人家的日子有多难捱。
  更何况秦既白还有个蛇蝎心肠的后娘,苦水里挨棒子,一死了之反倒是种解脱。
  裴松多少明白了他为何总是用那般炙热的眼神看自己。
  仿佛溺水将死之人抓住的一把稻草,他或许短暂地成为过他的一束光,即便微如荧火,也足以燎烬寂寂长夜,就此念念不忘,误入歧途的错认作悸动。
  木头刮片轻轻擦过皮肤,裴松上药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些,他将捣碎的金钱草绿糊缓慢地抹在秦既白红肿泛青的伤口上,故作轻松道:“哎哟挺坚强么,这都不喊疼。”
  单薄的肩胛骨无法控制地抽抖了下,秦既白咬牙强撑着:“不疼。”
  背后伤口上完药,到了前胸,秦既白如何也不愿意转过去了。
  那些难以启齿,背对着人时还能强作镇定的遮掩一番,真要相对而坐,他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
  裴松没有强求,将药罐子递了过去,秦既白伸手接过,蓦地听见一声轻笑,紧接着大手覆在他的头顶揉了揉。
  裴松的声音缓慢传来:“其实哥觉得,就算你哭着喊疼也还是很坚强。毕竟自己长大这么难的事儿,你也做得很好啊。”
  裴松的手掌很粗糙,穿过碎发摸到额头时,有种被细碎沙砾摩擦的微妙感觉。
  秦既白想起秋天被日头晒过的温暖的谷堆,他枕着手臂躺在那上头,暖黄的日光潮水般漫过他的脸。
  他仰头看过去,正见裴松展眉笑得爽朗,比有着麦谷香的秋阳还来得灿烂。
  他心里止不住的砰砰乱跳,裴松笑着道:“擦好了叫我,给你缠布带。”
  见人要走,秦既白的目光忙追过去:“松哥,你要去哪儿啊?”
  “把后院儿柴火劈了。”裴松想着,他刚到这陌生地界,心里没着没落的,看他看得紧,“这样吧,我把柴火搬到前院儿劈,你一扭头就能瞧见我。”
  不多会儿,劈柴声“当当当”响了起来。
  秦既白潦草地抹了两把草药膏,忍不住扭头去看。
  裴松挽起了裤腿、袖管,露出小麦色结实的小腿和手臂,每一下劈砍,绷紧的肩背肌肉带动劲瘦的窄腰,连成一道流畅的线条。
  他口干舌燥。
  许是目光太过灼热,裴松撂下斧子,转头看向秦既白:“瞅啥呢?涂好了?”
  草药罐、刮片丁零当啷掉了一地,秦既白手忙脚乱地捡起来,燥红从脸颊刷地一下漫过了胸膛。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胡说八道
  裴松快走了几步,将罐子捡起来,放到了边上,他一偏头:“你这擦的啥啊?”
  秦既白伸手挠了下颈子,没吭声。
  前胸后背完全是两个模样,秦既白涂得胡乱,伤口都盖不全。
  裴松拿起草药膏看了一眼,本来余下的就不多,而今更没剩下多少,不怪秦既白涂不好。
  伸手拿过刮片,上头沾了灰,裴松两指头并一块儿捋了一把,将多余的草药膏撇在了地上。
  刮片贴着小罐子刮了两下,带出薄薄一层草绿,裴松按着秦既白的肩膀,将草药抹在了他排骨架似的胸膛上:“你这也太瘦了,裴榕和你差不离大,比你高出一个头。”
  这是秦既白最害怕提起的话头,没有哪个哥儿能喜欢他这身板子的汉子。
  就是脸长得好看也不成,最多被说个俊俏,难听一点儿的就是没用的摆设,放屋里都嫌占地方。
  见秦既白不说话,裴松继续道:“晌午吃饭我就瞧出来了,吃得太少,这样哪儿成啊,干干巴巴的风大点儿能给你刮走。”
  “刮不走。”
  “啥?”
  “刮不走。”秦既白抬眼看他,“冬里起大风,都没给我刮走。”
  裴松“扑哧”一声笑出来:“还美上了你。”
  他伸手拿过备好的粗布条子,都是旧衣服上裁下来的,补丁一块儿连着一块儿,破得不能再破了。
  “忍着点疼。”
  裴松说是这般说,可手上的劲儿还是放轻了不少。
  待缠好了,他躬身在秦既白腰间的位置打了个活结。
  “待会儿我出去一趟,家里地我得瞅两眼,还有草药也用完了,我采两把回来。”
  裴松把衣裳拿过来,抖搂开给秦既白披好:“你自己在家成不?有事儿就叫椿儿,小丫头刀子嘴,心肠不坏。”
  秦既白点了点头,却还是问:“我能跟去吗?”
  “你跟去干啥?跑两步都喘。”裴松蹲到他跟前,给他系衣带,他照顾弟妹习惯了,并不觉得有啥,可秦既白却紧张,胸膛里像是有柄鼓槌在狂乱地敲打,心都要跳出去了。
  蹲下的姿势人就矮了半截,裴松仰头看他:“等你伤好了吧,到时候地给你种、水给你扛,哥也不能白养你不是?今儿个就在家里歇着,实在没趣儿了编编筐,哥好拿去卖钱。”
  秦既白收紧指头:“好。”
  裴松站起身,伸手揉了把年轻汉子的脑瓜,反身走到裴椿的屋门口。
  门半开着,裴松喊了一声,小姑娘闷闷地回他:“你进来嘛!”
  “嘎吱”一声推开门,屋里光线有点儿暗,裴松瞧见床铺上撅着个大包:“都大姑娘了,哥哪能成日往你屋里跑。”
  裴椿瞥他一眼,又躺回枕头上,心想哪儿那么多讲究。
  她小姐妹林桃家里地方小,到现下她还和胞兄睡一屋呢,也就是他家屋子多,他们仨才分屋睡。
  要么她可乐意和裴松一床铺,她阿哥身上暖和,腰背肌肉厚实,放松时候软绵绵的,抱着别提多舒坦了。
  裴松靠近前,拍她屁股:“我出去一趟看看地,和你说一声。”
  裴椿翻坐起来:“昨儿个不是除过草了,咋还要去?”
  农家人地就是天,裴松宝贝着自家这一亩三分,每天不瞧一眼心里就不踏实:“快着呢,肯定比二小子回来得早。”
  “我叫白小子搁家里编筐,你没事儿别欺负他,人怪可怜的。”
  方才俩人在院里擦药,裴椿隔着门偷摸瞧了一眼,看见了秦既白身后纵横交错的伤疤。
  她以前也听过秦家的闲话,知道那家的后娘苛责、亲爹不做人,可却从来没想过秦既白会伤得这么重。
  她是烦他总在阿哥面前扮可怜,可却从没真心想他过不好。
  她“扑通”一下翻回枕头上,闷闷地说:“知道了。”
  *
  日落西沉,山间起了微末的凉风,俩小孩儿坐在院子的拐角里干活儿。
  这时节柳枝、桃枝都多,前儿个裴榕砍了些回来,想着有空闲就编编筐,没空闲烧火用也方便。
  天气不算热,柳枝子在阴凉处还能放个两三日,这要是赶上太阳天,晒得干巴脆生,就不好编筐了。
  秦既白本打算在后院儿做活,谁料裴椿非要把他看在眼皮子底下,他只好搬着成捆的枝子条子到了前院儿,也没敢占拐角的阴凉地界,坐得远远的。
  裴椿瞪他一眼,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抱着枝子到柴屋门口,把舒坦位置让了出去:“可怜巴巴的装给谁看,到时候晒坏了阿哥又得难受!”
  这话不知道触动了秦既白哪根筋络,他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地勾起了唇角。
  裴椿也寻了个阴凉的地界做绣活,和秦既白隔出八丈远,监工似的时不时瞥上一眼,瞥了又心烦,不瞥光听那毛毛糙糙的动静更心烦,整个人都别别扭扭的。
  秦既白倒没她那么多心思,他伤得不轻,呼吸或动作间疼痛就寻隙蔓延,他咬紧牙忍着,只想着多编几个筐子多卖些钱,好让裴松高兴。
  编筐子不算啥手艺活,又是用得最常见的枝条,村子里人人都会编,因此卖不上好价。
  通常时候一文俩,讲讲价钱一文仨也能给你,编起来费劲又累手,凡是有点本事的都不愿意干这个。
  秦既白算是老手,挑了些泛黄的柳条枝子,这种枝条柔韧有劲儿,好弯折还不易断。
  柳条在他掌心听话地翻转,他先削皮砍芽,又将剌手的突起部分削平整,不多会儿,柳条就顺溜了。
  挑了十六根粗细均匀的枝子,四根一组地按照“米”字形摆开,再拿两根柳条子顺着方向一压一挑地穿过,编出大小合适的底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