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110章
  “去吧,江奕,蔺工还在等你。加油。”卡莉莎咕哝道。贝蒂听见了,她打字的手停下来,从办公桌上抬起头。她很惊讶——她仅剩的唯一的老姐们正和江奕在一起?而且这句话说:
  蔺哲,在等江奕?
  她可以确定蔺哲已经出狱,并且尚未传来死讯。那么卡莉莎的意思,是江奕可以去找蔺哲?还是说蔺哲也在他们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她烦躁地摘掉眼镜,揉着睛明穴,起身走到同伴床边,轻轻摆弄她的银白色刘海,又点了点眼角和下巴,像小女孩触碰一只梦寐以求的洋娃娃,又像老艺术家欣赏她所珍视的无价之宝。
  渐渐,泪水将她的蓝眼睛染成了塔菲石色。她俯身贴近,隔着发丝,亲吻了卡莉莎的额头。她记得自己上次亲吻的人还是她的两位母亲,一晃二十多年啦……
  有将近一分钟,她想象这个吻拥有魔力,能让卡莉莎睁开眼睛,让世界复苏,普天同庆,她再把亲人接回地球,她们幸福地生活到永远。
  一分钟后,她看见,卡莉莎嘴唇发黑,显然是中毒了,她的身体开始溃烂、流脓,长出恶心的鹿花菌。
  贝蒂吓得后退好几步,她茫然地站在那里,思绪一片混乱。紧接着,卡莉莎像提线木偶似的从床上起来,在土坯房子里蹀躞。
  贝蒂戴上眼镜跑到窗边,数不胜数的遗民走出帐篷,在外面游荡,他们精神涣散、行动迟缓,看上去和电影里的巫毒僵尸没有分别,他们既无法攻击人,又不能自保。
  她意识到,蘑都已经毁灭,他们全都死了。
  她回头看了眼卡莉莎,走上前,无所畏惧地拥抱了她,牵着她的手打开门,乘坐圣鹮飞艇来到波斯湾。
  天空像重重叠叠的透灰色鱼鳞,霞光万道,将它们渐变成朱红色。贝蒂·费勒斯从驾驶舱出来,独自沿着基岩海岸漫步。她凝望海洋——这个她职业生涯中的核心角色,烂透了。
  她曾有一颗无比伟大的梦想,该梦想成形于八元结社成立之前,她在剑桥郡读书时期:她想凭借自身努力,超越灯塔科研精英,自率团队承接那停滞多年的“水母永生”计划;她想拯救海洋、唤醒地球;如果可以,她还想打败波诺,建立自己的王国。
  这些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因为她知道她一定会被嘲笑和打击,就连她自己也时常认为这是谬想天开。但是她从未放弃,准确来说,是不认命。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并力图成为科学家和政治家,她太想站在世界的巅峰。再亲近的人都无法将她留在身边。她没什么朋友,也不屑交友,尽管她很享受社交。
  她曾一度视其他成员为竞争者,怕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或变故就此失去领导地位,也曾后悔过带江奕入社,因为她发现,这个男孩身上有种超乎寻常的好运:
  他没有高学历,身无长物、体格瘦弱,像一只没有头脑的花蝴蝶,却又总能化险为夷,比那些神通广大的异种活得都长,甚至不费力气就能制胜波诺,加冕为王。
  她对他的身世与成就感到不舒服,并隐含一种轻蔑,无数个“凭什么”占领她的大脑。同为人类,难道因为他多吃了一口蓝血就注定高她一等吗?——这个问题产生于江奕主动提出验血的时候。
  后来梅森牺牲、神庙被毁,迫于无奈,她和其余成员暂住在新德尔斐。那时,她仍对江奕心存芥蒂,认定这一切惨剧的发生都是他一手造成,直到2130年5月19日,新德尔斐全盘崩溃。
  这让她彻底认识到人类的渺小,他们在灾难面前不堪一击,她的伟大梦想也随着新德尔斐的灭亡彻底粉碎。然而,比起想象中的绝望,她心里面更多是解脱。她恍然间觉悟,过去她忽视了太多太多东西——末世里最难得的健康的亲情、友情,以及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情。
  于是她想通了。她这一生不是学习就是工作,而今她累了,她决心要享受生活,珍惜眼前人,以及和他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遗憾是最后仍落得一场空。
  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个兀兀穷年的白日梦想家。
  她驱动义肢,配合着左腿靠近岸边。半道上,强烈的头晕迫使她摔倒,还没站起来,她又开始呕吐,吐出大量血沫,鼻孔血流不止,撑在两边的双手浮现出骇人的瘀斑,肚子也如刀绞般疼痛。
  她用尽全部力气向前爬行,海风吹松了她的发夹,一侧掺白的金色长发迎风飘扬、脱落。最终,她站起身,伫立于高处,面向大海,眺望火红火红的太阳。
  她额头滚烫,体温已经高达40°c,褪色牛仔马甲和宽阔的沙黄色裤子变成了更深的红褐色。她蹙起一对稀疏的金棕色眉毛,咧开嘴唇,笑了,鲜血漫溢。脊椎发出咔咔的响声——她慢慢弯腰,强睁着眼睛,取下了她的义肢。
  她抖抖擞擞的身影透过飞艇窗玻,映在它后面的粉紫色眼睛上,又一阵大风刮过,那倒影抽搐了一下,随后消失不见。
  第111章
  江奕是在一个四芒星柱玻璃缸里醒来的,他全身浸泡在清透的液体当中,然后,一道幽灵般的扭曲身形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他不免瑟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从前,回到刚脱离新人类培养舱的那个时候。
  “出来。”幽灵用他独特的β波通信手段下达命令。江奕犹疑片刻,爬出玻璃缸,冷空气扑面而来,他抱住自己,冻得牙齿打架,战栗在波诺面前。
  “废物。”个子矮的那位递给他一条象牙白华夫格毛巾,跟着还有浅蓝色内衬、黑丝绒斗篷、皮革马靴,和一顶插着红色羽毛的宽檐大帽。
  江奕穿上衣服,内衬略小,靴子大了两个码,斗篷长度刚刚好,但是帽子压得他脑袋发昏。“谢谢,我希望我们能好好沟通。”他抬起帽檐,认真地看着他,随即收到答复:“我希望我们还是别沟通好。”
  “……哦。”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非常吊诡的空间:圆形场地像个大罗盘,边缘分布着七扇风格多样的三角形小门和一个不可名状的红漩涡,玻璃缸位于场地中央,四个形状迥异的独立隔间将其环绕。
  “这里是普罗梵救生艇。”波诺主动和他沟通。江奕点点头,在得到眼神暗示后跟随他走进其中一个云柱状隔间——里面云雾缭绕,无数只无线木偶在一台台大云朵形机器上操作。
  他很想问这是什么地方。“造梦工场。”带路者回答。差点忘了,这家伙能窃取他的心声。他们走啊走啊,最终停在一台工偶空缺的机器前。波诺上去启动机器:“你的所有梦都是我做的。”
  江奕:“?”
  “你在伊甸园第一次梦到塔齐欧,还有后来1630次梦到小蔺,1854个美梦,1900个噩梦,还有5个清醒梦,等等,都是我用它做的。”
  大屏幕显示出数千份文件夹,全都是他的梦境成像。波诺随机点开“nightmare_1078.mp4”,画面中江奕正在苦巴巴地抄写《算法导论》。
  “为什么?”他从机器边退开,愠怒地瞪着一对圆眼睛。他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又为某种无法摆脱的控制而感到羞愤。他不明白波诺为什么要这么做,还堂而皇之地摆出来向他展示,指望自己表现出一些他期待的可笑反应吗?夸赞他?还是无力地瘫倒在地?
  “因为我不想别人来做这份工作。”波诺微笑着望向他的亿万只员工,“他们不配。事已至此,我认为我应当让你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你什么都不用表现,你的表现对我一点也不重要。好了,我们走吧。”
  江奕:“。”
  他们离开造梦工场,进入心柱状隔间。“这是心灵诊室。”里面是温馨的粉白色调,墙壁布满深深浅浅的红色爱心,房间很空,没有电子设备,也没有书本和乐器,只有两方老式坐垫,旁边是椰奶餐包和汝窑质的一壶两杯,不远处燃着一支印有图画和经文的香薰蜡烛。
  波诺转身和他面对面:“现在,我们坐下来,你有21分钟提问,我会向你坦白。但你只能围绕一个主题,且核心人物不能是我。”
  “哦。”江奕盘腿坐在垫子上,拿起一枚餐包,边吃边思考,“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我爸爸的事情,首先,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好吧,那我换个问题。”
  “我已经回答并对我的答案很满意,你问。”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平庸、自私、愚蠢、卑贱。”
  就料到不会有好词。
  江奕继续问:“没有优点吗?”
  “没有。”波诺不到一毫秒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哦,”提问者若有所思,“那么,他为什么能在伊甸园工作?你的一管血——禁忌基因——很重要,不是吗?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交给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来看管?”
  波诺没有立即回答,江奕注意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因为,”金发男孩捏住茶杯,笑了笑,“这是他求来的,当时他跪在地上,不错,就跪在会议厅中央,老泪纵横,抱住我的双膝,哀求我给他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