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蔺哲坐在汽车副驾驶上,双腿并拢,手臂护着小腹,脸稍稍偏向窗外,沉静地感受着这个世界的荒诞与堕落,想起和江奕正式认识那天他问的第一个关于自己的问题:您去哪里?
  “向死而生。”
  他很清楚他给自己选了条死路,并且选在了他最不想死的时候,他亲手推开他爱的人,了断最后一丝温存。是的,他不想死,即使没有江奕的嘱咐他也不想死,可他更不想伤害他,不想自己的生命建立在损人和屈辱之上。
  江奕很好很好……
  不应该被亵渎、利用和凝视。
  此时此刻,蔺哲依旧想活着,他答应过江奕,要活下去。可他还能活下去吗?怎么活下去?
  汽车颠簸起来,可以听到飞溅的泥水和碎裂的沙石。这里没有哭喊,也没有机械,只有丁零当啷的铁锤和凿子。
  突然,车猛地停下来,门打开,他被一只蛮横的手揪住衣领,毫不费力地扔在水泥地板上。
  他手掌下面擦破点皮,渗出鲜血,他瑟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燕鸥。他真的害怕了。附近有人骂骂咧咧地朝他走来,他听出那是吞吞和朴智宇的声音。
  他们提着棍棒和砖头,把失去恋人的悲痛和对恶势力的憎恶统统发泄在蔺哲身上。
  蔺哲有漂亮的黑发,他们就用剪刀把它剪得乱七八糟;蔺哲有优美的指尖,他们就用锉刀翻起他的十个甲片;蔺哲看不见,他们不死心,就用大拇指将他石化的眼球死命往里推;蔺哲志行高洁,他们就掰开他的嘴往里灌白色粉末。
  很快,他浅色的内衬和毛衣全都被染成深红色,他身体发烫,双手神经质地颤抖、扭曲,可怕的回忆全部涌上心头。雨还在下,他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
  “你在为毒枭做事?”江奕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装,戴上蝾螈面罩,跟在西奥多罗斯·迪米特里乌身边。
  “生活所迫啊,主人,廉敏对声波降头术免疫。您最了解,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本领。”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他不胜讶异,“我已经不是你的主人了,如果他知道你背叛他,我不一定能保全你。”
  迪米特里乌耸耸肩说:“如果没有你,我的后半生可能都会在垃圾场里度过。是你给了我机会,江奕,这世上只有你看得起我,也只有你能驯服我。”
  江奕淡淡一笑:“你瘦了,西奥。”
  “也变好看了,不是吗?”他说,“放心大胆地走,这里有改良版辐射防御系统,护目镜和口罩出去我再给你。”
  “出去?”江奕停下脚步,“我还不能出去,我以为你是带我去找蔺哲的。天啊!我不能走,我要去找蔺哲,还有玛吉和素拉。他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你也知道这里危险!”西奥调头把他按在墙上,两眼冒火,“放弃吧,江奕,他们已经活不成了。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活着走出这里的外人。”
  “对不起,我要去找蔺哲,找不到他我是不会走的。”江奕使劲推开他,“如果他们都活不成,那再多死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迪米特里乌先生,辜负了你的好意,我很抱歉,请你珍重。”
  “傻小子,你救不了他们。”黄喉貂异种脱口而出。
  戴蝾螈面罩的男孩没理他,犟头倔脑地快步朝反方向前进。没走多远,西奥追上他:“我知道他们在哪,跟我来。”
  就这样,江奕跟着他一路向西南,途中同伴给了他一只防毒口罩,说是隔绝丙酮和乙i醚等化学溶剂气体。他们路过老旧的楼房,上面窗户紧闭,只有零星几个排气扇在虚弱地运转。
  一些大货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掀起阵阵热风,雨越下越大,墙壁上的污渍仿佛曲里拐弯的颜料涂鸦,角落里堆满玻璃碎渣。他们经过简陋的工棚,江奕偷偷瞄了一眼,看见一群面容溃烂、骨瘦如柴的人类在工作。
  这些人,他们需要被拯救,又不需要被拯救;江奕打心底里想拯救他们,却也明白自己无法拯救他们。
  他们当中有人提着两个桶出来,把里面满满当当的废料倒进后方的黑色水池,有的犯懒,选择就近的下水道,或直接泼地上。
  终于,他们来到一片砖场。“你说蔺哲在这里?”江奕举目四望,“我看不见他。”
  西奥停下来,踟蹰不决:“在,可是……”
  “可是怎么?”
  “你不会想见到他的。”
  江奕盯着他,双目灼灼:“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说啊!你不说是吧?我自己找。”
  “他没救了!”他喊道,“我……我闻到了很浓的血味,失血过多,就算不死也没得活。”
  “他在哪?”
  “他……”
  “说。”
  “向前走三十米,右转。”
  江奕摘下面罩,竭尽所能朝他所给的位置奔跑,几乎要飞起来,再湿滑的泥土和硌脚的沙砾也不能阻挡他。再转弯,他遇见一只大狼狗,那狗好像在吃东西。看清后,他跪倒在地,奋力将狗拽到身后。
  “蔺哲,蔺哲。”他极小心温柔地把他抱进怀里,热泪夺眶而出,“说话呀,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的吗?”
  他还没有看到极光,他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啊。素拉和玛吉还在等他们,前辈也在等他回去呢。
  “对不起,蔺哲。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该怎么办?没关系,别怕,我带你出去,我们离开这里,我们永不分离。”他俯身亲吻蔺哲湿凉的脸颊、嘴唇,再捧起那双可怜的红手,亲了又亲。
  一具尸体倒在他身边,血液在头下迅速漫延。
  “西奥……”江奕用沾满泥渍和血渍的手帮他瞑目,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控制的仇恨。
  波诺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愈发清晰,怒火在他耳边呢喃,教唆他杀戮。那股神力像一头病毒缠身的野兽,正疯狂地拍打囚笼。
  他恨廉敏,恨吞吞和朴智宇,恨制毒者,恨造成这一切的法律和制度,比以往任何时刻的恨意都更强烈。
  他放下蔺哲,慢慢起身,做了个手势——是他初次踏入新德尔斐会议厅时,尼古拉·康斯坦丁努经常做的手势。
  2130年12月5日,金桔园区死了很多很多人,除了素拉、玛吉,还有4620名被抓进来的受害者。
  “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但我并不后悔。”
  “千万别后悔,这是你人生最大的光辉事迹。”
  “……谢谢,其实我有猜到你会来,即使不现身,你的脑电波也会不期而至。教授,你能再救救蔺哲吗?”
  “简单,只是你已经不需要催化剂了。”
  “蔺哲不是催化剂,他是我的良心。”
  “无法理解,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第97章
  在荒凉的城市边缘,矗立着一幢h型建筑,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两栋高楼还亮着光:组织培养与高危隔离实验楼(orb),基因库与数据中心(gdc)。
  这时,gdc逐层熄灯,天桥上出现一个瘦长的身影——高跟鞋发出嗒嗒声响,珍珠耳环随风飘摇,拿文件夹的手涂着深绿色指甲油,路过农场,顺手摘下一串荔枝吃了起来。
  “晚上好,莱斯理。”
  脚步声骤然停止。“晚上好,劳埃德先生。”莱斯理说,声音低沉悦耳。他收起荔枝,朝面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欠了欠身。
  “这么晚你要去哪啊?”老板问。
  “我正要去找您呢,先生。”他把一缕红发别到耳后,呈上文件夹,“这是弗洛拉的血常规报告单,我认为有必要先拿给您过目。”
  劳埃德接过去翻了一眼:“无关紧要,我等会儿再看,你先陪我下楼喝一杯吧,顺便聊聊工作上的事。”
  莱斯理有些为难。
  “公司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别这么拘谨。”老板走近,把手放在他身上,“昨天马修失踪,今天瑞玛辞职。新香水很适合你。”
  “抱歉,先生,”年轻人从他身边缩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莱斯理几乎是跑到卫生间的。
  他吐出荔枝核,连同果皮丢进垃圾桶,对镜子补完口红,挤了两泵洗手液在手心,使劲揉搓,打开水龙头,滴水没有。他嘟囔着脏话,抽下三张纸巾擦泡沫。
  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劳埃德的脸。“啊!”他惊叫,转身被对方抱住,“放开我,先生。”
  “别装了,你打扮成这样不就是为了勾引我吗?”男人摘掉眼镜,用力亲吻他的脖子,“甜品包装得精美可口就是给人吃的,不是吗?你觉得我多久能吃掉你?该死的,要是有张床就好了,问题不大,在哪吃不是吃呢?你说对吧?别动。”
  职员瞪直了眼睛:“我从来没有想勾引您,先生,我只是想让我自己看着美丽,浓妆和裙子刚好符合我的审美而已。”
  “美丽,你确实很美丽,腿张开的样子更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