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对不起。”
  “我懂你袒护他的心,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解读象形文字,我们没有义务必须理解你们,并为你们的不计后果买单。日后,那些网络豺狼一旦嚎起来,我们可不是对着镜头卖卖惨就能万事大吉。”
  “我错了。”
  “要把自己的使命刻在心里,耶迩。我们此次出行不是旅游,更不是来拍科幻爱情电影。这是非常严肃的工作。工作期间,切忌感情用事。记住了吗?”
  江奕点头。
  “我们这一路,有经过塔迪的家乡,但她从没提出说要回家看看,她觉得在飞机上远远看一眼就够了。团队和遗民在她心里已经超过了个人需求。我这么说不是让你一定要向她学习,我是想让你明白,塔迪不是故意要针对你们,她只是习惯站在集体利益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纳西尔用钳子般的右手夹了夹江奕的刘海:“所以不要有什么同事关系上的压力,哈比比,前辈们还是很在乎你的。”
  “嗯,谢谢您的教导,”江奕低下脑袋,“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分头去找蔺哲?”
  “这件事我们明天早上再做讨论,到时候,我希望你能跟塔迪和马斯真诚地道个歉。尤其是马斯,那外套是他爷爷的遗物,他非常重视它,睡觉都要搂着,我自作主张给他带来,还被他数落一顿。看见至亲的衣物被丢在地上,他心里指定不好受。”
  江奕既内疚又感动。“对不起,明天我会认真地跟他们道歉。如果梅森前辈愿意,回去后我把它洗干净再还给他。”
  “不用讨论,也不用道歉。”
  手机屏幕浮现出新一行文字——坦狄薇朝他们走来,举着一枚机械圣鹮,梅森跟在后头。“贝蒂来消息了,有一只小阿德利企鹅需要我们救援。”她当机立断,“燃油有限,纳西尔,你带他们回去,江奕和梅森跟我走。”
  “去哪?”江奕和纳西尔同时问。
  “玛丽皇后地。”
  *
  这是哪……?
  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流沙干燥,微风清凉。
  一头半人半兽的怪物爬行在荒漠之中,他失魂落魄、遍体鳞伤。数小时前,他才在同事的掩护下死里逃生,途中磕磕撞撞,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误打误撞到这里。黑发将他的眼睛挡得严严实实,他对此置之不理,因为他本来就看不见。
  身体愈发疲惫。
  蔺哲伸手向肩膀,摸到一片湿答答。他又开始流血了。先前他忍着痛,硬生生把体内两颗子弹给抠了出来。没有消毒药和纱布,他在找到一具羚羊尸体后,用它的毛拌树脂为自己止血。
  于是伤口感染了。
  变异病毒让他的思维混乱起来。此刻他既想洗澡,又想杀人。他感觉浑身痒痒的,好像有近百只虫子在新生的毛发里爬来爬去;他的心理状态差到极点,他多希望能亲手杀死波诺,还有那个毁坏江奕语言转录器的雇佣兵,再把他们吃掉。他太需要食物了。他锋锐的甲片足以把他们撕成碎片,或许吧。
  他脑海中偶尔会闪过一些失明前的画面,譬如有天中午,父亲带他和一对夫妇聚餐,他对他们印象深刻——丈夫个子很高,气质文弱;妻子有孕在身,举止大方。
  那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再后来,父亲和那位妻子被他们工作单位的防御系统升华肃清,而那位丈夫据说也得失心疯死了。至于他们的孩子,他每年清明节都不忘给他们一家三口上香。
  白驹过隙,转眼就是八年。
  “江奕……”他低吟着,语调卑屈拘谨,仿佛对那燋花般的白唇来说,这名字比水珍贵。“我、我爱……”
  他静默了。他不喜欢他现在的声音,它有些粗犷、野蛮,且非常的不讨喜。
  在遇到江奕前,他的声音是柔软而含糊的。双亲相继离开他后,他逐渐变得孤僻,不爱与人交流,时间一长,就落下嘀嘀咕咕、咬字不清的坏毛病。比起口语,他更擅长书面表达。
  听说江奕要来,他自主练习发音,因为他觉得语音输入有误是一件既让对方困惑又丢自己脸的蠢事。后来面对江奕,他总能发出各种生硬奇怪、又装腔作势的声音。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他对以前的自己从未满意过,而如今的他更令人生厌。他不惜一切手段装饰自己,却还是在喜欢的男孩子面前丢尽颜面。
  因此他不配念他的名字,不配向他表明心意。心意?他的心意同样是种罪过。它丑陋、贪婪,是对爱慕者的冒犯和亵渎。
  江奕在看到他的电脑搜索记录后没有嘲笑他,是觉得他很可怜吧?蔺哲露出矜持的微笑,他哪里敢奢望得到江奕的垂爱呢?他思慕他,并为之心酸;他常常陷入迷惘,胆怯时刻支配着他。他注定要与爱神失之交臂,他青春的激情和力量也必将付诸东流。
  他自制,但厌倦自制;他瞧不起那些放荡享乐的无耻之徒,却总在暗地里想成为他们,又一次次地望而却步。他崇尚暧昧的友谊,独自凝望深渊,乐意做禁果的看守人。多年来,他在精神迷醉中收敛欲望,欲望半吞半吐时又感到迷醉。时至今日,空寂的深渊、禁果、欲望,无不指向江奕。
  他想起他嘴唇的形状。
  独居在家时,他就用钢笔在纸上描绘过它1025次,吻过它1025次。那是一种虔诚的、信徒般的崇拜,是殉道者对救世主的告白。
  回忆终止,他用残存的理智在心中感慨:
  命运好像总是有意作弄他。
  他做梦都想成为救赎,却沦落至他最讨厌的灾难。他通过帮助世界来挽救自己的生命,世界想杀死自己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笼罩他一生的问题,答案有时清晰,有时却又变得异常迷蒙。
  既然这样,那不妨找个洞躲起来吧,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里面。要确保周围没有摄像头,更不会被人找到并送回神庙。试想一下,贝蒂将他的尸体作为教训标本当众展示,然后送到生物实验室变废为宝,最后交由纳西尔做成木乃伊,再被江奕看到。
  老天,没有比这更恐怖的结局了。
  他加速爬行。
  忽然他停下来——有东西正在靠近。是人类吗?还是摄像头?哦,一定是洞。他继续摸索前进。接着,他触碰到两片滑嫩的、孩童般的脚背。
  第36章
  坦狄薇把机械圣鹮放在奥兰治河面。
  小家伙遇水膨胀、伸长,足足长到有多半个神庙那么大。再然后,翅膀折叠,向下包裹躯体,最终形成一套流线型外壳——上面的仿真羽毛相互紧扣,密匝匝一片,简直比蔺哲变异后的体毛还多。立于圣鹮颈部的电路板图案舱门为他们打开。
  “安拉保佑你们早去早回。”
  纳西尔用他4%电量的手机向江奕展示完这句话,便带领遗民调头。丹尼是最后一个走的,他面对江奕的幽怨和不甘在转向坦狄薇时化为依依惜别。
  江奕很少把人往坏处想,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这个男孩好像和波诺一样不喜欢自己。他晃晃脑袋清除杂念,纳西尔走了,不知道另外两位前辈的手机能不能用,他没办法也不好意思发问。
  门旁边有个指纹扫描板。识别通过后,梅森走进驾驶舱,江奕跟随坦狄薇,对潜水艇其他部分做个参观。
  潜水艇分两层,驾驶舱后面是起居室——墙面镶满白色壁板,到处是壁毯和幔帐,天花板挂着一盏镀金威尼斯大吊灯。他在桃红色沙发上小坐,从木果盘里拿出半块石榴,趴在珠母贝色的八角小茶几上边吃边欣赏眼前的塔纳格拉小雕像,对面是大大的电视投屏和书柜,书柜上的龙纹青瓷花瓶里插满诺法白鸢尾。
  坦狄薇用她67%电量的手机告诉江奕,这艘潜水艇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完工,起居室的设计和布置全都归功于蔺哲。
  再往后是餐厅。
  和雍容华贵的起居室相比,这里明显温馨朴素了许多。地板是杏白色,樱桃木桌上是南美水仙盆栽和暖融融的灯光。餐边柜和冰箱一体,零食、蔬果、生鲜、酱料,面面俱到。小电锅、养生壶、煮蛋器,还有全自动咖啡机……厨房该有的家电一个不少。
  “餐厅当时是由梅森全权筹备。”
  之后是储物室。
  大家按需求,把各自认为有必要带上的东西集中在这里,譬如梅森的高能营养剂、贝蒂的磁吸式万能扳手、蔺哲的急救包、纳西尔的生物拟态披风、阿米拉的洞穴勘探无人机、卡莉莎的水母状样本容器。
  坦狄薇走到房间角落,拿起一只简约的米色相框,里面是她的全家福。她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姐姐。她爸爸情况和蔺哲妈妈类似,因感染变异马铃薯病毒被公允会抓去做人体实验,自此音讯全无。妈妈精神崩溃在家上吊自杀,后来姐姐也被波诺骗去做基因改造,惨死在了手术台上。
  她用大拇指关节点点眼角,轻笑道:“我还带了备用螺旋桨叶片和神经按摩仪,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在水下待很长时间,后者可以用来缓解幽闭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