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头靠近鱼尾一侧都有一枚红色印章。庄聿白凑近了些,歪头辨认片刻。三、省、书、院。
  “……是个有钱的书院!”
  孟知彰顿住笔,侧过脸来看着眼前这位睡眼惺忪的“夜游神”,眼底有打量,也掠过一丝转瞬消逝的惊讶:
  “有钱?何以见得?”
  “看纸张就知道。这本旧书用纸也算好的,虽然泛黄,但没有霉点也不见蠹洞。可和这三省书院的纸张比,还是差了一截,高下立见。”
  庄聿白说着还探下身子。
  探索的手指伸过来,白皙手指拖着影子在光洁纸张上细细摩挲,像在细细感受着什么。
  有心无心间,庄聿白的举动已经超出了社交安全距离。肩上几缕琥珀色头发蹭到孟知彰眼前,似远似近。理智告诉孟知彰此时应该向后挪开些,将面前书写空间腾给对方。
  不过桌下双腿未动半分,执笔的手腕仍压着书页,保持一种半围半开的“围猎”姿势,端坐在那看着误入陷阱口的猎物、翕动着鼻翼小心试探,面上却依旧一派朗月清风、波澜不惊 。
  夜,将距离感钝化,也将所有细微感受放到最大。
  自己的衣衫穿在眼前人身上是过于宽松。空荡的裤管已蹭上自己膝头,对方却全然不知,只满脸认真地盯着书页纸张研究。
  孟知彰跟上对方的视线,书页上细长手指摸了摸天头空白,又好奇地挪向红色印章,留下摩挲的指影漫爬上按压书页的执笔手腕。
  孟知彰手腕像被烫了下,微微一紧。
  “这纸摸着轻软柔韧,还滑滑的,一定不便宜。按理说这么好的纸张刊印圣人书籍都绰绰有余,眼下这本书好像是四时农耕、工具制作的,属于匠术之类末流。末流之书都有这么高规格的待遇,这书院当然是个有钱的主了。”
  庄聿白说着自己的推测。
  “这是剡藤纸,坚滑不凝笔,性不蠹而耐久。不成想琥珀兄对纸张还有研究。” 孟知彰微微动了下手腕,“书籍无贵贱,圣人书固然重要,这所谓的末流之书,也自有他的用武之地。就像腐叶败草,有人弃置不顾,有人则用来堆肥养田。不是么?”
  突然被夸,庄聿白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孟兄说得对!就算是垃圾,放对了地方就是宝贵资源。”
  庄聿白说得高兴,搭在肩上的外衫忽然从肩膀滑落,他忙伸手去抓。一瀑琥珀色头发倾倒下来,激起满室水光,溅了孟知彰满眼。
  橙色火苗冉冉上窜,房内变得燥热,孟知彰起身将一旁木窗子打开。
  月色微凉,洒满书桌,给还带进些清凉空气。孟知彰应着夜色,缓缓舒出一口气。
  身后人的声音却并未停止:“不过话说回来,这书院这么有钱,又不像抄经等做功德非要人手抄笔写,为什么不开版印刷呢?一次上千本书籍,既快又省力,岂不更好?”
  庄聿白在博物馆中见到的古书多是雕版印刷,尤其宋版书,不仅技术成熟,成本也可控。手书抄经他能明白,但一个有钱书院,图书不版刻而是让人手抄,似乎说不过去。
  “孟兄在这个书院读书?”庄聿白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我只抄书,换些糊口之资。”
  从孟知彰口中,庄聿白对这个三省书院大致了解一二。三省书院是东盛府知名书院,辖下平安州、平宁州、长宁州等几个州县虽也有官办学校,与之相比,无论师资、藏书、学风还是名气,皆不能同日而语。三省书院建院百余载,翰林近百人,进士举人无数。坊间有言,挤进三省书院,相当于半只脚跨进天子门生之列。
  庄聿白边听边若有所思点头,他能看出孟知彰对这个三省学院很是心向往之。
  这样的学院自是人人都想进,也非人人都能进,门槛高在所难免。好的教学资源,哪个时代不是挤破脑袋去争抢。
  三省书院不仅考察才学品行、师承背景,关键还要合书院山长的眼缘,这就排除不少人,能符合条件者寥寥无几。但即使入了选,即使免束脩,身处州府繁华地,日常开销也是笔不小数目。温饱都成问题的乡野书生,估计也只能想想。
  “你帮他们抄书,赚不少钱吧?”
  孟知彰没答话,起身去招文袋中掏出一个灰色钱袋,沉甸甸放在桌上。
  “这是前些日抄经的银钱,一共360文,家中还有个1两银子结余,夏收过后,缴过税粮估计能有一两半进账,加上这次抄书,夏收之后家中能有3两银子。”
  庄聿白小鹿般的眼睛眨了眨,他不明白眼前书生搭错了哪根筋,怎么忽然向自己交代起家底。
  “家中情况就是这般。”孟知彰眼底出现从未有过的紧张。
  月光带着凉意从窗外流淌进来,给眼前少年镀上一层朦胧柔光,如一颗月光琥珀,不知封印着怎样一个梦境。
  有那么一瞬,孟知彰甚至以为对方会随着这层月光,随时消散在风中。
  “你……还想留下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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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剡藤纸
  古代名纸。晋代开始,浙江嵊县的剡溪一代以野生藤皮来造纸,属于皮纸的一种。到唐代以后,余杭、婺源等地开始制作藤纸,以产于剡县而得名。
  西晋张华《博物志》:“剡溪古藤甚多,可造纸,故即名纸为剡藤。”剡藤纸以薄轻韧细白,莹润光泽,坚滑而不凝笔,质地精良著称。
  宋代孙因《越问·越纸》:“光色透于金版”“性不蠹而耐久”。
  第15章 作精
  “为什么不留下?”
  庄聿白被问得有点懵,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孟知彰,像只人畜无害的小兽。旋即一抹狡黠又湾上眼底。
  “孟兄家底比我预想的厚多了。孟兄三天两头不在家,当然啦,我是相信你为人的,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债台高筑,是出去躲债呢。”
  孟知彰垂眸未语。夜风扑来,琥珀色发丝微微轻扬,缠住了他的视线。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庄聿白以为孟知彰在为钱发愁,开始画大饼。
  “别看眼下日子拮据,咱马上就有新营生了!兄弟,相信我!这虾片生意一定能成!咱攒够了钱,你去府城考试,也带上我去耍一耍,让我见识见识这府城的繁华。对了,你去府城考试,要花多少银子?”
  孟知彰视线从那一抹琥珀色上往回拉了拉:“三年前去府城参加过府试,当时家中有5两银子积蓄,此外族中出了5两,族长家帮衬1两,牛大叔家也凑出500文。”
  庄聿白掰指默默一算,眼下还差着8两亏空。这几日他大致摸清这个时代的基础物价结构。短短几个月再多攒8两银子,有点痴人说梦。
  不过他庄聿白向来喜欢挑战。
  搞钱!明早就把第一波虾片炸出来,给眼前这个大书生开开眼、定定心。
  不等庄聿白自告奋勇要承接8两赶考银两的艰巨任务,温润又带着磁性的嗓音在他头顶传来:
  “天色不早了,琥珀兄早些安寝吧。”
  “哎哎,我说孟兄啊,别一口一个琥珀兄的叫我!咱俩都这么熟了,多生分!”
  “我们……很熟么?”孟知彰眉心一动,眼神忽地多了份莫名的期待。
  “咱都穿同一条裤子了,这还不算熟?还能怎么熟?”
  “……”
  虽然不知道现在几点,疲累的身子告诉庄聿白确实该睡了。他看看床,又看看坐回椅子里的孟知彰:“你不睡么?”
  “我还差几页……”
  “打住!”庄聿白看出来孟知彰是在逃避,直接把话说到明面上,“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挤一张床?”
  “……”
  “别忘了咱有一月为期的君子协议在前,我这个人很有契约精神的。有言在先,不到一个月我是不会走的。难道这一个月里,你每晚都抄书不睡觉么?首先这是你家,没有让主人睡地上的道理。再者,我是客人而且身子弱,也没有睡地上的道理。可咱家里就是这么个条件,俩大男人挤一挤好了!”
  庄聿白越说越激动,大大咧咧就去拉孟知彰的衣袖。
  这一拉不打紧,孟知彰手中的笔差点没拿住掉到地上,还好他手快,一把接住,仔细支在笔架上。
  “嗐!不就是挤一张床么,又不是拉你去洞房,紧张什么?”
  半抹悬月垂在天际,时辰真的不早了。
  闹不过对方,孟知彰只能小心收了书册和笔墨。
  庄聿白将人拉到床边,鞋子一甩,抬脚上了床,一骨碌爬去里面:“怎么了……你也想睡里侧?我睡觉不老实,睡外面容易掉地上,知彰兄让让我!”
  床上人尾音发颤,不知哪学来的腔调,孟知彰喉结猛然一滞。他没吭声,夜色中点了点头,刚转身坐在床沿准备脱鞋,床上人又开腔:
  “我睡觉不老实,手脚绑起比较好,对你我都好!脚我已经绑好了,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