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是不是价格没谈拢,至少弟弟口中的老干柴并没有派花轿来接自己。
  正当庄聿白还以为孟家将这门亲事忘了,前些日孟家又带着族人来了。这次不仅添补了些聘礼,还想即刻议定成亲之日。
  庄聿白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一些。这日子也算有了盼头。
  孟家的儿郎是个读书郎,庄聿白听说三年前对方在县试和府试中皆考中案首,前途不可限量,等院试一过,就是正经的秀才相公了。听说秀才相公不仅免徭役、免税粮,见了县官还可以不跪。
  自己嫁过去,当了秀才夫郎,就不用再在继母手底下,过每日醒来就是扫地、舂米、洗衣、做饭、送弟弟读书……这看不到头的日子了。
  舂米还好,只需要多花些力气,冬日河中洗衣,是庄聿白最怕的活计。
  十岁那年,河面早蒙上一层冰碴,庄聿白还是一早就塞了一大盆冬衣被赶到河上。
  河水冰冷噬骨,河水中似乎藏了千万根看不到的冰针,扎得人又冷又疼,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若这一盆衣服洗不完,今天的早饭就不用想了。小聿白将手拢在嘴边,呼出些哈气想暖暖这冻僵的双手。温差过大,暖气碰到手心像滚烫的火舌灼烧着手上皮肤。
  哈气沾在睫毛,结起一层霜花。他咬咬牙,重新将手伸入河水,很快冷感和灼烧感一起消失,一双手木木胀胀艰难搅动着衣服。
  棉衣湿重,水流带动下,忽地从小聿白手中滑脱。
  这可是弟弟的冬衣,若是被水冲走,可不只是饿几顿就算完事的。惊慌失措的小聿白扑向水面去捞衣服,脚下一滑,“噗通”整个人摔进了刺骨的河水中……
  后面的事,他记不太清了。应该是个好心人路过将他捞了上来送回家,衣服自然被河水冲走,没能找回来。四面透风的后罩房中,小聿白好几日没能下床。
  等能站起身可以走动时,更多的待洗冬衣堆到了他面前。
  好在这么多年都走过来,自己也马上要成亲了。
  虽然不知道孟知彰是怎样的人,只要不用冬天一早去河中洗衣服,只要不会三天两头关小黑屋不给饭吃,庄聿白就觉得这日子有希望。
  前日继母带话给他,说是和孟家定了日子,五日后就来迎娶,让他准备一下。
  庄聿白起初还不敢相信,直到弟弟庄鹏程跑来冷言冷语挖苦自己,说看到他的喜服了,那么好的丝绸衣物穿在他身上真是浪费。
  弟弟向来如此,庄聿白早就习惯了。这也说明孟家来娶亲是真的。庄聿白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他关上门,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终于可以离开继母,离开这个家,老天还是眷顾他庄聿白的!
  *
  祠堂除了祭祀,平时无人到访。一片肃穆刹寂,哪怕已到了初夏时节,凉风过堂,还是冷飕飕的。
  庄聿白打开厢房的窗户,祠堂院中的白墙黑瓦,在上百年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灰蒙蒙一片。
  不过阳光很好,想到三日后的婚礼,在庄聿白眼里,这暮气沉沉的祠堂也变得明媚、可爱起来。
  凉风吹过,庄聿白紧了一下衣襟,他笑着问来给自己送饭的婆婆,成亲仪式上有什么要注意的规矩,这些规矩会不会有人来教他。
  “柜子?你是要个妆奁柜子么?”
  阿婆年纪大了,耳背,比划半天也没听懂,浑浊的眼球躲躲闪闪,嘴里小声念叨着“柜子、柜子”。庄聿白便不再为难婆婆,笑着谢婆婆给他送东西吃。
  几个描边陶瓷小碟子,一看便不是家中器物。饭菜很丰盛,两碟荤菜,两碟素菜,还有一壶茶,这是庄聿白吃过最好的饭食了,比他能想象到的年夜饭还要丰盛。
  他一脸吃惊地看看菜又看看婆婆:“阿婆,每个待嫁的人,都会有这么多好吃的么?这么多,阿婆和我一起吃吧!”
  想起婆婆耳朵听不清,庄聿白腼腆地笑了笑。
  婆婆扯起泛白的粗布衣袖擦擦眼角:“老婆子年纪大了,这风眼病总治不好,别笑话。”
  乡里乡亲,庄聿白平时虽很少见人,但村中人大多知道这个一小就没了亲娘的苦孩子。
  出门时,一双手不听使唤,哆哆嗦嗦指着窗户,“外面有两个族中阿叔,你这几日若想要什么,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他们。”
  成亲前一日,嫁衣送了来,绸缎的。手摸上去,滑滑凉凉的,很舒服。他从没穿过丝绸的衣服,因为母亲的嫁妆中有一方丝绸手帕,所以认得这丝绸材质。
  如果母亲能见自己穿喜服模样,应该非常开心吧。
  庄聿白将喜服穿在身上。房中没有镜子,他打开窗户,借阳光将自己的身影完整映在地上。
  脚步移动,身影纤长,庄聿白想象着夫君的身量、夫君的模样,想象着夫君见到身着这身喜服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好久没有人对自己笑了,婚礼当日夫君见到自己,会笑一笑的吧。
  三日后孟知彰会不会笑,庄聿白猜不到,不过此刻的他脸颊微烫。礼服的正红色,经阳光一打将庄聿白眼尾那颗泪痣,映照得更加动人起来。
  礼服珍贵,庄聿白没舍得多穿,他小心脱下来叠好放在床头。明日就是正日子了,此前听说成亲礼仪繁琐,需要一早起来装扮,想来自己应该也如此。
  庄聿白早早躺下了。
  这三日庄聿白只在厢房内活动,他不知道外面情形如何。他只希望阿娘留下的东西,父亲别忘记给自己带上。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出了家门,后脚关于他的所有痕迹全部一把火烧成灰烬。
  人都是已经要死的了,留这些东西给谁用?
  第9章 纸扎
  上翘的祠堂檐角,深深剜进胶黑的夜。
  一弯残月和几颗星子,在雾气中时隐时现。
  “咚咚咚——”
  急促拍门声,打乱淮南村静默的子夜。
  庄聿白从睡梦中惊醒,却见几位阿叔抬进来一只木桶,说仪式前要先沐浴焚香,这样才显得敬重神明。
  仪式?庄聿白揉揉惺忪的眼睛,一时没明白。他刚想问,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还能是什么仪式,自然是自己的成亲仪式。
  木桶很大,放下后几乎将厢房地面占了大半,三个人同时进去沐浴都没问题。这么大的桶,庄聿白只在过年宰杀祭祀牲畜时见过。
  为何用这样的大桶,这种幼稚问题庄聿白自然也没问。成亲是人生大事,沐浴的规矩当然不同寻常。桶大自然有大的道理。
  两位阿叔给桶倒上水后,又各拿了两个装满灰的香炉,也不吭声,闷头将香灰倒进桶中搅了搅,满桶浑黄一片,散发着符篆的气味。
  近来道士们来做了好几场法事,庄聿白对这种符篆灰烬的味道已经非常熟悉。不过在符灰中沐浴,岂不是越洗越脏了?满身是灰怎么换礼服呢?
  看出庄聿白的疑惑,其中一位阿叔指指木桶又指指自己手中:“这还有一桶清水,在那里……在那里沐浴过后能祛祛怨气……这桶水……再冲洗一下。”
  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庄聿白只听清先在大桶符水洗,再用小桶清水冲洗。他照做了。
  沐浴后,庄聿白认认真真将喜服穿在身上,还开心地转了个身,请一旁阿叔帮忙看看可还行。
  “行,行……挺好。”那两个阿叔眼底带着惊恐,敷衍着几声,抬着木桶大步就往外走。
  走得急,桶身“哐啷啷”撞到门框上。
  今日要成亲的是自己,阿叔们跟着紧张什么?
  庄聿白正要上前帮忙,眼睛余光瞥到门外时,心“咕咚”猛地一沉。
  祠堂院子本就不大,不知什么时候乌泱泱站满了人。一个个脸上影影幢幢,看不清表情。只静静站着朝房内看,看向庄聿白。
  很少见过这种阵仗的庄聿白,一下子紧张起来。宽大礼服的袖袍下,细瘦手指下意识攥紧,手心也开始出汗。
  遇事冷静,等会去了孟家,观礼的人应该更多,自己要稳住。让天上的阿娘知道,她的聿儿是可以的,绝不会给她丢脸。庄聿白不停给自己鼓劲。不舍得弄脏礼服,他不停将手心的汗擦在自己手背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带个小丫头进来。她进门一把将庄聿白按在椅子上,拿出一些丝线水粉,帮这位新人“上妆”。
  脂粉呛人,还带出些陈年的霉味。庄聿白下意识向后一躲。
  那妇人口中“啧”一声,直接掰住庄聿白的头,命令让他不要乱动,并手劲十足将粉强行抹到庄聿白脸上。好在粉虽然发霉,不像此前的符篆烟气熏得人掉泪,庄聿白闭上眼任她像抹布擦地一般上着粉。
  之后开始梳头,妇人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诸事顺,三梳……三梳五谷丰登”。“五谷丰登”是她临时改的半句,正常给新人上妆时会说“三梳子孙满堂” ,此时她觉得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