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石榴树影也越来越长,蓬蓬乱的枝桠已经漫到那座小小的面筋球山上,光线变化间亮澄澄、圆鼓鼓。
  庄聿白忙去盛了冒尖一大盘子面筋球:“家中面粉做的,只费些功夫,不值什么。”看牛大有还在犹豫,又说道,“大有哥若吃着好,帮忙在外面说声‘好’就是了。”
  牛大有闷声闷气应了声,几步出了门,等再回来手里拿了一叠棕青色的纸状物:“用这荷叶包就成。剩下的这些荷叶你先用着,我明日再带些来。”
  庄聿白门外同牛大有告别,不忘强调这叫面筋球,炒菜、煮汤都行。
  淀粉上面一层已经透出些干爽,庄聿白送走了人,关上柴门,用竹筷将粉块尽量捣碎,方便更快晾晒。
  “哗啦,哗啦——”柴门又响。
  庄聿白以为是牛大有忘记什么事情,走近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怀里抱几根胖滚滚油绿绿的大丝瓜。
  “你找谁?”庄聿白开了门。
  小男孩看着眼前陌生的庄聿白,眼神中透着慌张和惊诧,怯生生问:“知彰哥在家么?”
  “他不在,你有事找他?”
  “今日学中先生讲的一句诗文,我不甚明白,想请教下知彰哥。”
  小男孩有些不死心,探头往院门看了眼,并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便把手中丝瓜一股脑塞给庄聿白,“园中新摘的,母亲让我送些与知彰哥尝尝。我叫怀仁,劳烦这位哥哥转交给知彰哥。”
  说完小童行了个书生礼转身就要跑。“怀仁”,庄聿白提名喊住,塞了一荷叶包面筋球给他。
  *
  庄聿白看着院子渐渐被影子占满,晚饭时间到了。
  一个人的生活,更值得认真过。
  新摘的丝瓜蒂上还挂着藤汁,翠绿醒目,带出初夏的清爽。庄聿白打算做一盘面筋炒丝瓜。
  清水浸瓜,凉刃削皮,留下嫩绿瓜体,滚刀切块。油热放入少许调料,花椒、八角的香味瞬间激出。
  庄聿白不由深吸一口,带着陶醉。
  植物油煸炒出的锅气,是属于每一个华夏胃的味觉归宿。总能让人在他乡四顾茫然时,一下找到归属,找到家的感觉。
  现代社会的庄聿白并不挑食,相反他很愿意尝试新鲜事物,不同国家地域的美食他兴趣都很高。但这也仅止步“尝鲜”阶段。
  若让他一直吃,他会慌。或许原始遗传基因会告诉他,这里没有熟悉的食物,等于这里不适合生存。所以在海外超过一周,他都会随身携带一些熟悉的调味料。
  “滋啦——”
  锅中倒入丝瓜,热锅快炒,香味漫溢。淋上几滴醋,丝瓜会更加嫩绿莹润。面筋入锅,变软后加少许水,让每颗都鼓鼓的吸饱汤汁。
  丝瓜青绿爽润,面筋澄黄肥厚,一方柴院,加上孟知彰留下来的几个饼子。
  熟悉的食物,熟悉的味道,让身处陌生时空的庄聿白,安全感满满。
  他眯起眼看了看斜辉,好像他就是为此时此刻而来的。
  *
  牛大有将荷叶包在母亲面前打开时,牛大婶正在灶上准备烙饼。
  “这是什么?”牛大婶就儿子手里看了一眼,手上揉面的动作并没有停。
  “面筋球。”牛大有往母亲跟前递近了些,“说是可以炒菜吃。”
  一个个油汪汪金灿灿的圆球堆在干荷叶上,看着确实喜人。但这样精巧东西,一看便知道费钱。
  可牛大婶俭省惯了的,家中本不富裕,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幸好有柴炭这个进项添补着,若只指望那几亩田地,这一家老小一年到头能混个温饱就谢天谢地了。
  上个月她生辰,儿子花20文偷偷从镇子上给她买回来一块时兴布料,说让她做件新衫子穿。她明白这是儿子长大了懂得心疼父母,心里自然是开心的,但又怕儿子养成大手大脚花钱的坏毛病,不会过日子。
  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土埋半截的人,这新衫子多穿一件少穿一件,又有什么要紧。
  高兴归高兴,她还是当面数落了儿子一顿。当然私下她将布料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越看越喜欢,不过只是看个高兴,最后小心叠好收在了柜子里。
  什么面金球、面银球,眼下这不年不节的,买这些新巧东西做什么。
  “又乱花钱!”牛大婶取出一个淡棕色杂粮面坯,用擀面杖擀成半寸厚圆饼,“不是说了么,给知彰做喜被的棉花还差个200文,赶紧俭省些我好快做出来,指不定哪天就要用了。”
  提起孟知彰的亲事,牛大婶就来气。
  “也不知彰夫郎那头日子定了没有。知彰娘走之前聘礼就送过去了,知彰出了孝期又给他们添补了些,那头咋还不松口?都是庄户人谁家能有多少聘礼?这可是知彰娘和庄家哥儿的娘,十几年前就定下的娃娃亲。俩个孩子的亲娘都不在了,虽说那头现在是后娘管家……可她一个后娘,她有什么资格在前面拦这一棒子!”
  牛大婶一根擀面杖擀得飞起,等发现时面饼已经薄得像煎饼。
  “还有,他家那个表弟什么来头,怎么几日不见就多出个表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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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表弟
  牛老汉正在给他的那筐豆芽换水,听到母子俩说话也上前来看究竟。
  “估计是他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知彰办事稳当,成亲前能留这个表弟住家里,定是有他的道理。至于庄家那边……人家也没咬死说不嫁,只是日子还不定。放心,没事的。”
  牛老汉虽安慰妻子,自己心中也犯嘀咕。
  月初孟知彰请族人去庄家商议婚期,他也跟着去了。聿哥儿父亲倒还好,只是这继母不像个好说话的。见人三分笑,虽看去一团火热,但底子是冷的。两边早就定下的亲事她自是不能说什么,但明里暗里拿腔作势,尤其提到具体日子,就开始三推四诿打哈哈。这亲事迟早要成的,几次三番拖时日,不知是什么道理。
  “这叫面筋球?” 牛老汉在腰间布巾上擦擦手,拿起一只迎着门外开始泛红的日头照了照。
  牛大有帮母亲照料灶下的火:“嗯,面筋球,知彰表弟说面粉油炸成的。”
  牛老汉将面筋球放回荷叶里:“能闻出是麻油炸的,可这轻飘飘、硬邦邦的,真的能吃?”
  “嗐!”一听是用白面和油做的,牛大婶又叹口气,探身将手里的面饼贴在锅里,“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知彰前脚离开家,他后脚就开始糟蹋粮食。那可是白花花的面粉啊,平时做饼子,大都要掺些杂粮粉或者野菜粉什么的。还有油,现在油价都涨到31文一斤,他却用来做这邦邦硬的东西。知彰这孩子多不容易,爹娘都去了,剩他独一个。又要读书,又要种田,成亲的事也要他自己忙活。这又不知从哪来一个什么表弟赖上门蹭饭。知彰这孩子的命啊,咋这么苦!”
  年纪大了容易嘴碎,牛大婶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牛老汉看得明白:“他这是想做点小生意,帮衬下知彰吧。正好豆芽生成了,咱晚饭炒豆芽,等会一起放进去试试。
  他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钱袋数了数,今日的炭比往常多卖了8文,能多买一斤米了。牛老汉对着儿子点点头,这已经是不善言辞的父亲给儿子的最高赞许了。
  牛大有心里高兴,灶下的火把他坚毅结实的脸庞映得红亮亮的。
  牛大婶一听要用面筋炒豆芽,锅中翻饼子的动作更快更急了:“这筐豆芽你用了足足两斤豆子,两斤豆子呐,万一炒出来不好吃,岂不是糟蹋了这豆子?”
  太阳快下去了。天黑之前要吃完饭,收拾好家中的活计。
  牛老汉带着小儿子牛二有把明早要去卖的柴炭装车固定好。家中大功臣,那头十多岁的老驴正在槽子边嚼着草料。今天多加了几把麦麸,它尾巴摇得开心。
  牛家和大多数孟家村村民一样,严格遵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祖训。当然这背后主要是省俭。锅中烙饼都不舍得放油,哪舍得耗油来点灯。
  晚饭较往常丰富,一大盘豆芽炒面筋,一摞饼子,还有一盆菘菜汤。
  饭桌摆在院子里枣树下,一张老桌面满是划痕,还缺了一个角。牛大有听奶奶说这是父亲小时候淘气凿的。为这个角,父亲还挨过一顿揍。
  杂粮面做的饼子不如纯面饼,发黑发硬,牛老汉咬了一口,又喝了口汤。他看着面前这盘豆芽炒面筋,打量了两眼。
  刚才硬邦邦的油球,炒过之后,不仅大小缩了一半,还软踏踏的,像抽了筋骨。
  这能好吃么?
  牛老汉心中没了主意。
  若非孟知彰他爹,牛家当年在孟家村根本落不下脚。这份情,牛老汉记一辈子。孟知彰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十四岁时在县里考了个第一,得了脸面,大家说很快就能当秀才相公,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知彰娘打算等他考上秀才就把亲事办了,喜上加喜。知彰爹去的早,这孤儿寡母眼看苦日子要熬出来了,谁成想知彰娘竟一病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