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刻,看着宾朋均已落座,便先开了几坛竹叶青,各桌的侍席丫鬟麻利分好,捧着錾花银壶,一个两个给来宾斟着。
  这酒烫得恰到好处,满厅顿时糟香四溢。
  次坐的独子顾佑棠见在座宾朋已杯盏斟满,便起身尽东家之谊。
  这人正是顾焕礼、顾焕章二人的父亲。
  他四十出头,面容标致,留一撇短髭,正式壮年,人生得意。
  顾家世代为官,可到了顾佑棠这一代,竟由他行了商。
  早年他跟着父亲走过多国,于小事处就显露了行商的天赋,又是独子,顾老太爷便就由着他的性子来,又给他捐了个三品的红顶子。
  可后来这人根基稳了,自己能做主,便觉得这红顶商人的身份太过束手束脚,干脆辞了,一门心思打拼营生。汲汲营营耕耘了二十几年,走南闯北,产业做得极大。
  可要说他最得意的,还是自己快意风流,繁衍能力极强,嫡出庶出的孩子竟有十四个!
  只剩独苗一个的顾家到了他这儿,竟也人丁兴旺起来。他禁得起福命,当下运数正旺,各路贵胄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顾老板!”众人起立拱手,纷纷举杯。
  顾佑棠点头示意,朗声道,“第一杯,敬天地长春——”
  话音出口不知怎地有些抖,竟有些飘摇的味道。他目光扫了全场,看大家神色无异,都干了杯中酒,这才放心提第二杯。
  “第二杯,敬高堂福寿!”他示意上座母亲,话毕后一饮而尽。
  “第三杯!敬——宾朋满座!”他调整气息,继续仰脖。
  几杯竹叶青下喉后,酒气上涌,顾佑棠一时竟有些踉跄。随侍福子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没有贸然上前去搀。
  果然,主子片刻就稳住了身体,道,“此情此景,饮可八斗!”
  福子听得话头,这才上前,抄起酒壶,又替他斟了一杯。
  手法极其讲究,酒液如丝,倒来倒去竟只有杯底。夜色朦胧,除了紧临的顾家老太爷,根本无人察觉。
  对面的理藩院郎中佟佳眯了眯眼,起身敬酒,“顾大人好酒量。”
  顾佑棠袖子一甩,和他遥遥一碰,又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又强撑心神坐稳,各路宾朋也开始推杯换盏,这一番终是化解开来。
  局面不错,酒也是好的,顾家长孙顾焕礼也忙着应酬。
  他长顾焕章五岁,相貌英朗周正,从小见惯了大场面,举手间自有一份从容,正是汉商巨贾精心教养出来的长孙派头。
  顾焕章却在一旁心不在焉,心思飘在局面外。
  老宅子里,几个堂屋都装上了电灯,大哥高价定制了几座自鸣钟,孙辈们也开始使着蓝靛墨水,就连大门也马上要换成铸铁的。
  可顾焕章却觉得,一切的“新”好似隔着一层世界,灰蒙蒙的。
  砖墙瓦檐灰头土脸,一点浮翠不知哪里去了,红不是红,绿不是绿。
  五进的高门大院儿,瓦檐一重影盖过一重影。檐上的玲珑脊一只一只,趴在屋脊上,蔫头蔫脑。
  似连着这片天,挣脱不开阴沉。
  “二爷。”金宝俯过身,“老爷的局面您别担心,福子斟酒的功夫可是出神入化。”
  金宝这奴才不错,以为自家主子愁色浓重是在担心顾老爷的应酬,这就凑过来嘀咕了一句。
  顾焕章会意点头,却仍然意兴阑珊,神游在外。
  几盏酒的功夫,花厅愈发热闹。
  为了祝寿,顾府特设一左一右两个舞台,两边都围着崭新的彩缎幕布。
  班底是紫禁城里升平署的内廷供奉,是给当今西太后唱过戏的。这戏码也是让管家费了一番周折。
  顾老太太好听老生戏,可休息得早。主管营生办得多了,看着戏班子管事呈上来的戏单不对路数,便做主要把平时压轴的和一出老生的“大轴子戏”往前放,又一番细心安排,添了几折子热闹的梆子才算。
  添戏倒是无妨,大不了找个梆子班一起搭戏,可调整顺序却着实让戏班主犯了难。
  角儿最看重的就是这“轴”,尤其是供奉内廷,更是顶要脸面,怎么能说换就换呢。
  顾府给的银钱可是十分可观,管事捧着银钱和角儿商量,倒是也让他寻摸出了一套办法来!
  首先便是这出私人堂会不对外,不能让闲杂人瞧了去,又叫管家务必搭好两个舞台,一定要这边舞台的老生大轴唱罢后休幕,另一边再起那莺莺燕燕。
  这一招,虽是既护住角儿的金贵面子,又替东家解了忧难。管家也夸戏班主会办事,可更觉得这梨园行的规矩真是虚头巴脑、自欺欺人!
  这方舞台大轴唱罢,叫好一片,可顾家两位老辈在座,宾客在吃喝上都有些拘束。
  “我的酒差不多了!”顾老太爷明白宾朋心态,起身道,“你们慢慢喝。”说着便由随侍搀扶着离席了。顾老太太也听够了两折子大戏,打赏了角儿便餍足离席。
  这边唱罢,另一方的舞台也早已摆好切末。
  重孙辈的等着看好玩的戏,正当年的又念着旦门上场,就等着那口可餐的秀色呢,气氛很快又活络起来。
  顾焕章还在局面外一心致郁。
  他没觉得这“店主牵来了黄骠马”唱得是老骥伏枥,只听出了悲壮。
  不能自拔间,又瞟到邻桌的德国参赞正对着一方琉璃高脚杯打着主意,心头又涌起另一种烦闷。
  筷子没拿几下,酒倒是一个人闷下去不少。
  这时,几个顾家丫鬟轻手轻脚过来清理席面,洗盏更酌。略略打扫一番,堆着笑向宾客解释,
  “侧台子又要添戏了,管家爷特添一折应景的《小放牛》,给爷们逗趣儿,我们也再换些小菜佐酒。”
  说着,花厅挤进来了几个相公,走一步摇两摇,找到熟识的官爷就被拉着坐在腿上。
  一个个花儿似地撒娇,摇头摆尾,欲拒还迎。
  吵闹间,顾焕章的郁闷也被打了岔。
  “顾老爷果然会安排,这下可以好好喝两杯了。”
  军机章京陈廷均挺了挺身体道,“顾二公子要一起玩吗?”
  “谢谢陈大人,内侄还是听戏吧。”顾焕章摇了摇头。
  陈廷均也没有继续邀请他的意思,假装微醺着,一把捉过一个小伶,边哄边拽着人家的细白腕子开始划拳了。
  戏台上换成了靛青帐幔,从烟雨牧牛图幕布后转出一个茜红身影。
  看身量,正是一位十三四岁年纪的小花旦。
  额间贴着翠钿,戴着绣球帽,拿一根放牛的穗子鞭。腰间杏黄丝绦系着赤金铃铛,镶绒边的葱绿裤衫松松快快,踩着跷鞋的脚不过巴掌大。
  “三月里来——桃花开呦,杏花红啊,水仙花开,又只见芍药牡丹具开放——”
  这一开嗓全然就是个乡野牧童的俚曲,配着他的灵动身形,竟是把这紫气缭绕的花厅映得,有了几分春色!
  “杏花村里——”
  眼波盈盈一荡,足尖颤巍巍一点,每一下都搔在人心尖最痒处。
  座中不知谁先摔了个青玉扳指喝彩,立刻响起一片叫好。
  小伶迎着彩头,扇着两片轻缦绫罗,穿花蝶般绕遍全场。笛声拔高,他又拧着腰肢腾空跃起,鬓角穗子随着喘息轻晃,无一处不活色生香。
  好个热热闹闹的《小放牛》!
  满堂叫好声、赏银声连绵不绝。
  金宝察觉顾焕章也前倾了半个身子听戏,便凑过去,“爷,赏吧?”
  “你看着打点。”
  顾焕章就着台上春色,仰脖又是斟饮一盏。
  一番生机盎然的溪水流云竟让他嗅到了难得的活人气息。
  那稚嫩的嗓子亮得很,曲儿也是直接了当,没有云山雾罩,没有微言大义,唱山就是山,唱水就是水。
  那根直不楞登的牧牛穗子鞭,好像就这么直直地抽打在他的神经上。
  这一抽,倒真抽得他心里亮堂了不少。
  不仅斟饮出了滋味,也好像知觉出了饿,当下就拿起汤匙,略略喝了碗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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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焕章:谁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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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二哥……这折子戏倒是热闹。”一个很英气的少年凑过来,是老七顾焕简。
  这人看着整洁伶俐,举手投足却纨绔得很,打了招呼落座后,从内袋取出一个银烟盒,弹开盒盖,递过来一支。
  看人接下,又摸出洋火,正要递上去,顾焕章却摇摇头。
  “那…来点儿烟膏?”
  顾焕章愣了一下,笑着起身,俩人便朝着后院走去。
  顾七是最小的嫡出孩子。
  说是老七,中间夹的四个孩子都是庶出,顾七只比顾焕章小三岁,和他这位二哥最是亲近。
  顾七一直在顾佑棠身边带着,耳濡目染父亲的经商之道,读书时被送入新派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