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墙头马上》作者:陀飞轮【cp完结】
  简介:
  我老想跟谁说说这群梨园人的故事,又总作罢。
  毕竟这群人如此陈旧、不潇洒、蝇营狗苟的,一股子封建糟粕的味道。故事也太痴,没什么大义。
  那些躲岁月角落里的面孔却总是挣扎着和我对话。太苦了,也太美了。咿咿呀呀,不得消停。
  他们苦学苦练,饿瘦腰肢,更有甚者被迫“毁身守功",以帛紧束下身,“百般摧折其身”,百里挑一的才可破茧成蝶,颤颤巍巍飞出下流与腌灒——
  那么艰辛,就为了给乱世的人唱上那么几分钟一折子戏,只把最美的自己细细唱来,只唱那婵娟,唱那美满。
  只有在灯火阑珊处,耐着性子,才能瞧见他们自己。
  那些不为外人道的爱和欲,原来也曾那样盛大的隐忍过、妥协过、喷薄过…
  乱世烬燃、爱欲沉浮,竞生生地被劈开了几处温情戏码!
  谁说戏子无情?
  我就从那半张褪色的戏单和你说起吧…
  纸张已薄脆发黄,只依稀辨得朱砂笔圈过的“牡丹亭”三字,旁边一行模糊小字,“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指尖触到那行字,另一个时空里的喧嚣便混着细碎的光斑砸了下来——
  标签:he、戏子受、三教九流、民国、梨园群像、缠绵悱恻
  第1章
  光绪三十三年,京城刚落了头场雪。
  广和楼里,描金暖笼吐着白汽,顾焕章走进戏园,正撞上《游园惊梦》的散板【步步娇】。
  廿三旦的杜丽娘踩着云步,转身回眸。
  眼尾一抹朱砂红,一双戏眼极其迤逦,眼皮一抬便挑起氤氲雾气,烟水沧波间,勾着看客的眼随他莲步游移。
  水袖扫过台前铜炉香烟袅袅,红绸灯影下,水磨腔似沁出烟雨,裹着前朝今生的缠绵。
  才二更天,这出昆腔又太“雅”,一楼座儿还不算满。
  三三两两的茶客嗑着瓜子,有谈买卖的、叙闲话的,还有看茶的提着铜壶穿行,时不时吆喝一嗓子,“热毛巾——香片儿续水嘞!”
  台上的角儿为了盖过种种叫嚷,愈发卖着力气。
  他的缠绵,也自有人捧。
  二楼官厢,有一东一西两间位置最好,永和洋行买办周沉璧正翘着二郎腿在西厢听戏。
  他一副新派装扮,繁复暗纹的法兰绒西装配同色礼帽。雕花皮鞋锃亮,金丝眼镜配着金链子,手上翡翠扳指绿得惊心,怕是能买下半个戏园子。
  一身招摇却配着一张极白的寡淡脸孔。
  今儿的鎏金戏单递了上来,他放下象牙折扇,随手一勾就甩给跑堂王六儿,余光又扫到对面东厢,乌泱泱的,也进来一群人。
  王六儿往楼下打着手势,喊彩的便扯着鸭公嗓,拖着长音——
  “挂红——周公子——《长生殿》——赏一百日本龙洋——”
  廿三旦眼波流转,瞟着二楼的玻璃罩和红绸堆,水袖再起。
  王六儿眼尖,也瞧见东边儿来了客,这就脚下生风周旋过去。顾焕章手套刚摘到半截,朱漆盘儿就递到眼前了。
  这是他头回踏进戏园子,是替万国船务卧病的陆三少爷捧场,台上的名角儿廿三旦在京城正当红。黑眸子淡淡扫了眼台上,便擎着朱砂笔在戏单上连勾三个红圈。
  王六儿一瞧,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时摸不准这年轻人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自有底气,生客头回点戏就敢这么勾。按梨园行的讲究,这是捧角儿顶大的彩头!
  顾家长随金宝示意身后小厮打开木匣,他又咽了口唾沫,朝着一楼示意,喊彩的嗓子都劈了叉——
  “顾二爷——赏现洋二百——《惊梦》!”
  台前红绸应声坠地,管事的经励科惊得险些摔了铜锣。这才没唱几折子,今儿这锣,开得可真响亮!
  叮当脆响,银元雨似的往台上泼,廿三旦翠钿被砸个正着。
  一个卧鱼儿,他借着拾帕子的空当,瞥着二楼东厢。那厢人影绰绰,小厮捧着件玄狐大氅,罗裳不错。前拥后蹙的,架势不错。可脸孔,却再看不分明。
  周沉璧却已瞧得来人,“这顾二也来捧鸣仙?”金丝眼镜蹙着阴火,“刚斗走了陆三,又来了个顾二!”
  这廿三旦他已经捧了几年,正是他口里的“鸣仙”。廿三旦是唱梆子红的,腊月里小年儿开锣,一炮而红,故名“廿三旦”。他红了几年又改唱“雅部”昆曲,周沉璧便请人给他重新起了艺名,名为“何鸣仙”。
  可“廿三旦”已经叫火了,戏园子为了卖座儿,还是沿用老艺名。这个新名字,只有在捧他的小团体“何党”里叫得开。
  “挂红——”猩红戏单飞过雕花栏杆,包厢垂下八匹东洋绸,“《长生殿》——赏五百日本龙——”
  这争彩的架势可让一楼看热闹了,满园又是起哄,又是喝彩。台上丽娘的翠翘也颤了三颤,脉脉眼风又往西边儿飞。
  顾焕章闲闲地吹着茶,似是毫不在意这漫天喧哗。
  金宝听着对面的彩,揣摩片刻,往盘里掷了块帕德克,动作十分豪横,很给主子挣面儿。
  果然,王六儿一哆嗦,捧着这金月亮,连滚带爬跌去了一楼。
  经励科拿起来掂量了掂量,又看了几遍上面的剑十字,一点头,喊彩公鸭嗓又得意地抖起来,
  “顾二爷赏八百现洋——加私赏瑞士金表一只——《惊梦》——”
  “公子,咱‘撒钱’,‘砌墙’,还是接着砸?”阿顺小着声音请示周沉璧。
  满园茶客也都磕着瓜子抻着脖子,等着看这洋行老爷接招“对砸”。
  周沉璧却面不改色,端起盖碗,茶盖划过碗沿三下,做了套“捧角儿”甘拜下风的暗号。
  “到底是顾二爷手笔,阿顺——”随侍当即掏出个荷包抛给王六儿。
  “周公子赏廿老板——拾翠彩头——”
  柏青贴着槛窗挪步,三寸木跷在青砖上碾出细碎响动。麻布口袋已攒了不少烟头,掂一掂也有点份量。
  师傅刚允许他进戏园学戏,名角儿的风姿着实流丽,他正要去捡烟盒,却被台上的水袖勾了魂。
  丽娘的卧鱼刚摆稳,他就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木跷在青砖上旋出个虚步。一双黑眼睛只顾着追看那行云流水的跪拜,浑然不知刚才二楼的斗法。
  满园哗然中,二楼的红绸轰然坠落,滑腻的缎面贴着柏青鼻尖,一下就蒙住了他的视线。
  小人儿第一时间没挣脱出去这红绸,反而越缠越深,竟是不能脱身。
  影绰之下,舞台仿佛被铜钱大的光斑割裂成七八个碎影,眩晕得很。他踮着脚往出挣着,惹起周围一片骚动,也没人注意二楼黯然的周公子了。
  “爷,您看那儿,那只小雀儿。”金宝看主子兴致不高,也弯着腰逗乐似地指着。
  顾焕章轻搭望远镜,目光扫过楼下池座。
  一个穿灰布袄的少年正贴着朱漆柱,想从垂落的红绸中挣出,步子瞧着有些怪,在青砖地上细碎点着,活像只觅食的小灰雀掉入陷阱。
  “下去个人。”顾焕章淡淡道。
  “得嘞!”金宝笑着应,“二爷英雄救美。”朝身侧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便脚下生风。
  一楼柏青还在一顿乱挣,越缠越紧。绑了跷的腿脚也不能很好地使力,园子里的起哄声竟快要盖住廿三旦的唱词,他又急又羞。
  好不容易一只手支棱出来,呼吸还被缎子覆着,只能小声小气可怜兮兮地哼,“救我…”
  可来到这园子里,净是些寻乐的,看热闹还不够呢,他这一身破衫和跷,一看就是个供人乐的小伶,更是要看这野戏,竟是无一人出手搭救。
  柏青越挣越狠,脚下一晃,脚踝狠狠地扭了一下。
  幸好,两个顾家随从犹如天兵下凡,一个捞一个剥,把这小人解救出来。
  柏青忍着疼,一双眼红着,朝二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这二人表示是自家主子发善心,遥遥一指二楼官厢,柏青又朝着二楼遥遥作揖。
  顾焕章隔着镜片,一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一截细细伶伶的雪白颈子,面貌再细看不清。
  这人作了揖后抹了把脸,弯下腰理了理裤脚,又继续挨桌捡烟。
  顾焕章低头抿了口茶,又托起望远镜,目光追着那灰扑扑的身影。
  这人小心翼翼地收着破棉袄,在池座一桌桌转,麻布袋掖在肘弯,看来是不想惊动看戏的观众。可一探手,一截白白的后颈露出来,晃眼得很。
  台上杜丽娘一甩水袖做工,他也不管挡不挡路,就开始瞄着台上偷戏,直到添水的茶房啐他,这才踮着脚慌忙挪步。
  像是每刻钟要出回岔子,故意勾着人看。
  柏青又往一桌前凑着。
  他看到一截镶金边儿的烟嘴留在瓷缸边儿。可刚一靠近,一只戴羊脂扳指的手竟在他后腰狠掐一把,“小相公这身段,比台上的角儿还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