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14节
  再度湿嗒嗒的回到店里,湘竹坐在柜台后面翻看一本游记,闻声抬头:“小姐,下雨了吗?”
  我没力气同她说话,径直走向后院。
  丰叔不在店里,姜婶拉了几个妇人在后院玩纸牌,师父回信的纸鹤落在窗前,字体隽秀,就这么一行:不妨析论下何等死法?
  我气得想哭,揉碎了纸页一把丢在了书案旁的青瓷画缸里。
  他这是料定了我死不了,因为我这具身体决计不会有安逸的死法。
  譬如沉眠水,喝了后死相恬淡安静,是那些喜爱吟花弄月,兀自伤春悲秋,稍有情事挫折便自认看破红尘要寻短见的姑娘们的最爱。
  上次湘竹看了一本清欢书客写的《静看日落烟霞》,里面的女主人公惨遭抛弃,喝了沉眠水后撒手人寰,她死后男主人公幡然悔悟,伤心欲绝也跟着殉情。
  这故事让湘竹哭了好久,然后她问我会不会弄沉眠水,我问她想干什么,她说她也想要那样凄美的爱情,我说她真是脑子有问题,对象都还没谈上就想着先把自己毒死。
  稍逊于沉眠水的死法,比如挨饿、受冻、上吊、抹脖、拿匕首戳心脏,我都无幸受用,就连世人最怕的凌迟之刑,在我眼里也不过就是拿刀子割着玩。
  可我若真要寻死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极其惨烈,比如丢进一锅滚烫的油里,一桶极强的腐蚀水里,或以最快的速度将我大卸八块剁成肉酱,还有置身熊熊烈火之中。
  这些死法有一个共同点,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再蠢的人也不会选择这些方法自杀。
  我气到不行,可明白眼下没有时间去抱怨这些。
  我飞快换了衣裳,跑去杨修夷门前。
  在墨坊流了那么多血,一路跑回来路上也不知淌了多少,虽然牡丹崖下死了近百只妖怪,可是我不能心存侥幸。
  但我要怎么和杨修夷说?
  倘若被他知道我的花笺和钱袋没了,他会不会告诉师父,那老头一定会说我肯定找不到父母了,他早就想把我拎回山上给他端茶递水,按摩捶背了。
  姜婶打牌打的高兴,指桑骂槐说我坏话也说的高兴,这群女人的嘴巴尖酸刻薄,阴阳怪气,不是我惹得起的。
  所以我望望天空,看看青砖,瞅瞅古井,琢磨桂叶,懒得理她们。
  过去一阵,身后的房门自己开了,一只长臂直接把我拽了进去。
  第020章 就是瘟神
  杨修夷三天两头闯我的房间,我却是第一次进到他的卧房。
  大小格局跟我的一样,布置摆设却完全天壤之别,好比一家客栈,他是上等房,而我那间相比之下连柴房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风吹雨打半凋零的马厩。
  房中四壁被重新刷了一层珍珠漆色,屋内的瓷器是一套的官窑青翠,花纹繁杂。桌椅全套紫檀木,雕花贵气精美,留有余香。床帏幔帐,缎被软枕,皆来自盛都第一秀坊锦秀阁。房内燃着好闻的杜若香薰,是他平日身上的淡香,我现在闻着怪怪的,好像跟他挨得特别近。
  他刚被赶下山来我这时,先住了三天客栈,这三天,他的卧房进进出出许多匠工,大箱大箱的名贵物什往里运,称手家用、桌椅软榻,不仅连床给换了一张,就是铺地的青砖也被撬掉,全换成了上好的澄瓷细石。
  虽然我对杨修夷有很大偏见,但我知道他不是什么油头粉脸的公子哥,也没有土财主暴发户的气派作风,他自小在山上长大,对这些讲究不到哪儿去。只是他身后家世太大,哪怕他随意的说句“要是这里都是桂树,秋日一定很香。”就有丰叔马上调度,然后一大群人屁颠屁颠的扛着嫩枝跑来栽种。
  湘竹多次问我他是哪个杨家,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从未问过,也没人跟我提及,那些于我无关紧要,反正迟早有天我和他两不相干。
  “这么有兴致,跑来给我当门童。”杨修夷慵懒的倒了杯水,浅抿了口。
  他像是刚醒,身上穿着紫色寝衣,头发柔软的披散着,像倾泻的墨缎,初睡醒的白皙俊脸有着两抹淡淡的粉晕,看上去气色很好。
  我站在门边撇嘴:“谁给你当门童了,少自作多情。”
  “杵在那边干嘛,过来。”
  我的头发还在渗水,实在不想给他拖地,咕哝道:“你换件衣服吧,我在门外等你,我有事和你说。”
  他从小木匣子里摸出片清雪木塞入口中,这种木贵比黄金,入口即化,他每日醒后睡前都要含上一片,牙齿白的要死,说话也是口齿馨香。
  “我还要睡觉,你有事快说。”
  我恍然忆起陈素颜说他昨夜跑到外面去杀妖蝉和狐妖的,不由小声道:“我闯祸了。”
  “什么?”
  “我在墨坊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给了我一记不耐烦的眸光,“说你门童真是抬举你了,太老婆嘴巴都比你利索。”他拉开衣柜,随意挑起一件蓝色衣衫,“你这家店要是开不下去了,我可以看在师门关系上收留你当个看门的,长得挺辟邪。”
  这个月所有的倒霉事浮上心头,我再难抑制,怒道:“我辟邪?杨修夷,多少妖怪想吃我!”
  他走到以青竹远山为雕纹的玉屏风后换衣,淡淡道:“这世上的妖怪都是鼻子灵,眼睛瞎,只闻得到你的血,要他们瞅清了你的模样,谁敢把嘴往你身上凑?”
  我一顿,心念微动。
  对啊,我何必找他帮忙,看他脸色?我大可以去城外割掉自己的脖子,让血喷一地,再用巫阵让血气大散,相比之下,墨坊的血气算得了什么。
  只要有足够时间设下杀妖阵,妖怪有何可惧?
  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便招呼也懒得打,直接拉门走了。
  因要准备巫材,我让姜婶她们换个地方打牌,她们懒得理我,一群人又阴阳怪气的数落我。
  一个稍显年轻的女人来了句:“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年头的年轻姑娘,本来就越丑越不要脸,腰身粗的就更别提了,我见过一个腰身有水桶那么粗的女人,她和她小叔厮混到一块儿去了,还是她小叔管家的姘头呢!”
  她说的煞有其事,一旁的大婶大嫂们更是乐成一团。
  我转身就拿了把扫帚,冲过去一把掀翻了她们的牌局,她们怪叫着,我挨个打过去,好在扫帚够长,被我胡乱瞎晃她们根本靠不过来。
  我们你追我赶她偷袭,在院子里跑成一团。
  “你在干什么!”杨修夷拉开房门叫道。
  她们愣在原地,我趁机用扫帚猛拍那年轻女人,她拔腿就跑,其他女人骂骂咧咧的跟着跑了。
  姜婶怒瞪我,我抬起扫帚要打她,她立马逃走。
  我扫掉她们留下的纸牌,杨修夷大步走来,夺走我的扫帚:“说不过我就跑来这里和人打架吗?”
  我抬起头:“你饿不饿?饿了的话上街吃点东西?”
  他一愣:“你陪我去?”
  这反应真是讨厌,湘竹也是如此,我极少出门,难得有兴致想让湘竹陪我,她便是这副模样,紧跟着就不情不愿,百般推却。
  我撇嘴:“你想美事呢?谁要陪你去,要去自己去,我有正事要忙。”
  他冷哼一声,抬脚就走,到了前厅石阶前回头看我:“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没事。”
  “那你找我?”
  我没好气道:“当门童。”
  他横了我一眼,懒得说话了,转身离开。
  杨修夷走后没多久,我将巫材备好准备去门外雇马车,恰好遇上傅绍恩和陈素颜。
  傅绍恩把银子和真源玉放在石桌上,我冷冷看了眼,道:“拿回去。”
  陈素颜上前:“初九,你们确实有误会,他那日一直追着冰燕,抢到钱包赶回去时,城门已关了。”
  我道:“他若真要有良知,难道不该带着妹妹去官府自首么。”
  他抿唇:“冰燕还小……”
  我冷笑:“你们走吧。”
  “田姑娘,你的伤势……”
  “滚!”我怒道。
  “你流了那么多血,一定伤得很严重,还是先去医馆……”
  我将他往门外推去:“叫你滚你听不到吗!别来我店里!”
  “田小姐,你,你不能和我拉拉扯扯,这样有失体统。”
  “快走!”
  没想他竟大怒:“你别推!男女授受不亲。”
  “你还跟我大吼!你快滚!”
  “你松开!”
  他恼羞成怒的推我,我脚下一崴,顿时摔地,岂料他也一个踉跄,朝我摔了下来,手肘不偏不倚,刚好磕在了我的腰上。
  从未有过的痛楚让我惨叫出声,两眼翻黑,昏了过去。
  第021章 腰间剧痛
  不明白为什么,我其他地方受伤片刻就能痊愈,腰却始终不行。
  醒来在自己房中,陈素颜和湘竹陪着我,我只能让湘竹去找杨修夷,托他处理墨坊的事情,然后支走陈素颜,关上房门不想出去。
  一连几日腰伤都未好,我侧卧,平躺,直立,弓身,辗转反侧,没有丝毫转好迹象,疼的反而越发厉害。
  我便埋在了房里,等到吃饭时会提前去厨房坐下,照样和杨修夷吵架,和姜婶斗气,对湘竹鄙视,被丰叔吓得掉筷子。
  因我一直都不喜欢出门,他们早习惯了,只要我吃饭仍旧嘻嘻哈哈,他们就不会觉得怪异。
  可偏巧,一向生意冷清的二一添作五最近被陈升介绍了好几单生意,我全部拒绝后,反应再迟钝的湘竹也觉察到了我的异样,在吃晚饭的时候问了好几遍,我含糊着打发掉,只说陈素颜的单子让我心烦到现在。
  一晃四日,这夜湘竹照例等着我的碗筷,我慢吞吞的吃着,让她先走,明早再来洗。
  她点头走了,我放下筷子,确定院子里没人之后,才小心起身。
  腰如针扎,我扶墙走得极慢,每走数步都要停下来歇息,终于挪到房间,衣衫已被冷汗给浸湿了。
  浑身痛的无力,我靠着门框喘气,依稀听到湘竹的声音,我慌忙将房门关上。
  “你怎么回事?”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本就站不住身形的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杨修夷!”我叫道,“谁让你进来的!”
  四面边墙的烛台同时亮起,照的一室光晕柔和,杨修夷双手交叉胸前,靠着我的衣柜,乌玉长发以霜丝简单随意挽着,其余头发披散而下,柔软的落在他腰前。黑眸深深的看着我,如似古井深潭,幽不见底。
  我不自然的低下头。
  他语声冰寒:“怎么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