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那女子却不答话,反而转身走了。谢凡方才反应过来,那女子背影似乎比孙夫人更高挑些,应当是未曾谋面的孙小姐。
  片刻后,应当是孙小姐转告了母亲,孙老夫人带着儿媳与家人便来到正厅。孙夫人带着些许歉意,与一个家人一道将孙大人扶到后堂上床休息。
  孙老夫人则来招呼谢凡,只是孙老夫人说话口音更重,谢凡只听得似懂非懂。两人正在尴尬之时,里间一个年轻女声说道:“家父酒醉,家中女眷不便招呼客人,请谢相公见谅。”
  那声音清脆悦耳,说得一口流利官话,正是孙小姐见祖母与谢凡鸡同鸭讲,方才出言。谢凡方才明白过来,却也不好答话,对着孙老夫人客客气气作了一个揖,便离开孙家。
  回家路上谢凡不禁感叹:“以后可再不能同孙大人饮酒了。平日里十分正经一个人,怎么喝了酒就说胡话,偏偏酒量还浅。”
  但是转念一想,孙大人醉后说胡话也说得是岭南方言,又觉得有些好笑:“说方言可以保密,我以后说秘密怕不是要争取说英语。”
  想起孙大人切换到岭南话之前,所说人生最大遗憾:女儿没出嫁,没有儿子。
  少不得又有些感叹封建礼教害人:“孙小姐举止有礼,却一定要出嫁,不能顶门立户。孙大人才学人品皆是一流,却遗憾没有儿子这种小事。”
  谢凡一路感叹着回家,在胡同口刚好遇见顾三郎一行三人回来。每人手里都拿着些小风车和糖葫芦等小玩意儿与吃食,只是尤厨子袖子有些破损,三人面色都不怎么欢喜。
  “你们仨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谢凡有些诧异。
  福顺便瘪瘪嘴说:“那白云观里来了个太监打醮,好大排场。本来观前头人挤人的,我们三人走道没留意,与太监一行人冲撞了。太监手下随从好生霸道,非要我们三人让道。尤厨子气不过,理论了两句,就被那随从给推搡了,还扯破了衣裳。”
  于是三人也没了游玩兴致,便愁眉苦脸一齐回来了。
  谢凡也知道如今天子有些重用宫中太监。太监之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诚不光有四品官职,更深得皇帝信任,有“批红”之权,素有“内相”之称。
  连正经内阁大臣也需忌惮刘诚几分。更别提宫外百姓,所以太监出宫向来有些横行霸道。
  事到如今也没法找太监理论,谢凡只好好言安慰了三人。又让顾三郎将尤厨子衣袖补好,再让福顺早些去请裁缝用蜜合色布料给尤厨子裁新衣服。
  不过今日去白云观的太监却并不是刘诚。刘诚在宫中当值,便打发了两个徒弟代自己去白云观祈福打醮。尤厨子三人遇见的是刘诚新得势的小徒弟——季五福。
  说来凑巧,季五福正是去年正月十九日,白云观燕九节庙会,谢凡所遇到少年。
  因为燕九节谐音阉九节,许多太监便是在这一日净身,从此失去完整的身体,成为被世人所看不起的阉人。
  季五福是北直隶通州府人,自幼家境贫穷。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因为父母见同村有人做了太监,家人便过上了好日子,于是一狠心借来了几两银子,将年仅十岁的季五福送去小刀张那里净身做了太监。
  季五福在家里因为兄弟姐妹七八个,他排行居第五,不上不下,从小不受爹娘疼爱重视。所以小小年纪便被父母送入宫中讨生活。
  万幸季五福相貌生得颇为伶俐体面。被选中做了司礼监大太监刘诚的徒弟。可是司礼监中也是人才济济,小宦官之间也有种种碾轧欺凌。季五福小小年纪,初来乍到,受了许多欺辱委屈。
  季五福净身手术也花了几两银子,对于贫困家庭也是一笔大钱。季五福虽然进了宫,可季家还欠着外债。人口又多,总是有事,长子要娶妻,长女要备嫁妆,或者又添了小孩。
  所以季五福老爹总是逼迫季五福从宫里寄钱回家。可季五福一个最下等小小宦官,哪里有什么钱。
  与朝中正经官员类似,宫中太监亦有品级。太监每月能够依照自己品级领取俸禄,只是太监所领俸禄却远远不及同级官员俸禄。而对于最末等小宦官,比如季五福,因为衣食于内庭,月供只有米一石。
  宫中大太监除去每月领取月钱以外,主要收入来源便是每年节赏,以及侍奉宫中贵人受赏。如果有幸得了皇上差遣出宫办事,往往更能得好处、捞油水。
  可是季五福并无品级,每月只有月钱。又日常只做些粗使杂活,根本得不着贵人赏赐。更别提能够出宫办差。
  去年燕九节,季五福师傅刘诚笃信黄老之术,便带着几个小徒弟去白云观打醮祈福。刘诚作为司礼监大太监,自然前呼后拥,白云观道长亦是热情款待。便教季五福得了空闲。
  季五福于无人之处想到自己一年前便是在燕九节受了非人痛苦折磨,从此成为不男不女的阉人。又想起在宫中所受种种欺辱,忍不住便大哭起来。
  恰好谢凡路过,一个年轻白净的读书人,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轻言细语安慰自己。季五福实在是记忆深刻,不仅是在宫中,甚至在家中,爹娘都不曾这样对自己和颜悦色说过话。
  因为宫中设有内书堂,教小宦官们读书识字。所以季五福虽然在家时不曾受过教育,入宫后说话倒颇有了些文采。只是读书时日尚浅,仅仅能勉强识文断字,粗通文墨。
  万幸《苔》这一首诗,文字简短,意思直白。季五福聪明伶俐,当下便牢牢记在心中。白日里无论如何辛苦,他睡前都悄悄默念一遍,鼓励自己。谢凡当日所给那方半旧棉布手帕,季五福也一直小心翼翼贴身收着。
  在内书堂读书之余,季五福也多多留心那日谢凡所说诗歌《苔》。
  偏偏这诗歌是谢凡前世记下的清代诗歌,季五福纵然博览群书也未曾见到,便觉是谢凡所写。心中对那年轻南方书生又多了几份钦佩,如此才华横溢,果然德才兼备。
  后来嘉历爷亲自批阅殿试试卷,通宵达旦,不吃不喝。连自小服侍皇上的大太监刘诚也不曾在天子面前得到体面,叫正在气头上的年轻天子扔了茶杯,轰出宫殿。
  可是总要有人去收拾地上茶杯。见师傅都吃了瓜落儿,刘诚手下几个小内侍都不愿去触霉头。
  于是众人好一番推托,便推了资历最浅,最受欺负的季五福去。
  谁知道季五福聪明伶俐,应对得体。不光劝得圣上饮水进食,还凭借“季五福”这一庸俗姓名,在皇上面前留下印象。此后能时不时在御前侍奉,更得了师傅刘诚几分看重,渐渐在宫中有了脸面。
  第78章 连载小说
  谢凡一年前赠诗,乃是为了勉励季五福:哪怕身处劣势也不可自暴自弃,总要自立自强,方才不负天时。
  只是季五福却有全然不同的理解。
  借用莎士比亚所言:“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对于同一部文学作品,每个人都会结合自身实际情况,产生出独特见解。然而季五福对《苔》的理解,实在是相差甚远,离题万里。
  几乎是把“哈姆雷特”看成了“哈利波特”。
  谢凡所言,季五福听到耳中,便成了现下虽然困苦,可是有朝一日,自己必将扬眉吐气,把失去的都拿回来。
  季五福素来饱受欺辱,如今得了机会,正经出宫替师傅办差事。心中正得意无比,飘飘然起来。
  又是去白云观,这个自己曾经伤心垂泪的地方。季五福思忖着说不定能再遇上谢凡,便有意耀武扬威,放纵手下飞扬跋扈。正可谓是“得志便猖狂”。
  不过季五福倒也没能得意多久。
  刘诚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为宫中宦官之首。当今天子便是刘诚自小侍奉长大,皇帝从做太子时便称呼刘诚一声“大伴儿”。
  能够多年以来都深得皇帝信任,又稳居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刘诚为人处事自有一套方法准则。
  其中一样便是圆滑低调。如季五福这般放纵随从,逞一时之快,刘诚自然嗤之以鼻。
  所以当与季五福同行的小太监,金宝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师傅刘诚之后。刘诚便将季五福狠狠教训了一顿,又罚跪整整一个晚上。让季五福收敛性子,低调做人。
  皇宫大内罚跪整夜的季五福,自然愤恨无比。
  但在孝顺胡同里,谢凡对着尤厨子三人好一番温言安慰,又拿出纸笔教他们三人识字写字,方才转移了三人注意力。恢复了家中欢快气氛。
  晚间谢凡躺在炕上,照例开始胡思乱想。便回想起前世古装电视剧中,那些个不男不女,唇红齿白,但是权势滔天,甚至还有些阴阳怪气的公公形象。
  “以后遇上太监了,可得小心一点。看电视剧里,似乎明代太监很厉害。好像还有个着名的太监,魏忠贤,号称什么九千岁。干了好多坏事,想干谁干谁,正经大臣都干不过他。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