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第51节
  他语气克制冷静,却像利刃剖开我胸口,直白得叫人无处躲藏。
  “我之所以没去送他,是因为我得留在京中,稳住你。”
  话音未落,满室静止。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听不进,也不敢信。
  “所以,这些日子,你都是在演戏?”喉头发紧,声音干得像火烧,“你从来没有动过心?你靠近我,为的是探我底细,是为了那封信,是为了水师归太子……”
  我猛地抬头盯住他,几乎是吼出来,“可这也用得着羽林大将军亲自卖身吗?!”
  这一瞬,李昀的眉心骤然拧紧,眼底像有一道裂纹,险些没忍住情绪。
  可他终究还是压了下去,隐入眼底,好似不屑于与我辩驳。
  我被他这沉默刺得更狠,胸腔如巨锤砸过,怒意与悲恸齐涌。
  我倏然起身,向前逼近一步,想要继续质问个清楚。
  可眼前突地一道白光劈下,紧接着又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身子踉跄,整个人被抽空,太阳穴里仿佛有千万只虫在撕咬。
  “小山!”
  李昀猛然伸臂,将我牢牢扣进怀中。那臂膀素来沉稳,此刻如铁箍般紧,连唤我名字的声音都透着压不住的力道,再不是往日那般拈轻怕重、虚与委蛇。
  我站不稳,手本能抬起,死死揪住他腰侧的衣袍,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眉眼在我眼中模糊成一团,呼吸就在耳边,却像隔了一层浓雾。
  重喘几口气,直到眼前的光影重新聚拢,我方才看清他。
  李昀的神情罕见地慌张,眸中只映着我一人,乌黑沉沉,满是担忧。
  我从“抓”变作“抱”,另一只手也慢慢攀上他的臂膀,试图将自己整个人嵌进他怀中。
  好像只要这样,就能逃过一切风雨。
  我贴近他,脸埋在他颈侧,眼泪不受控地滑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怨恨地轻声呢喃:“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你又为何要这般紧张我?难道非得我病了、要死了……你才肯在意我吗……”
  我说着说着,声音哽住。
  那一点点真心,就如在破庙时的大雪,被层层寒意覆下,深埋土中,不见天日。
  李昀的身子倏然一僵。
  我一点点靠近,几乎要唇齿相贴时,他却忽地偏过头去。鼻尖划过我脸颊,像刀子,生生在心口剜下一道血痕。
  随后,他轻轻一挣,将我推开。
  不过数息之间,他神色便归于平静。
  刚才那一瞬的慌张与不安,如昙花一现,虚虚幻幻,竟如从未存在过。
  我的心狠狠揪在一起:“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要捉弄别人的真心……”
  他转过头睨着我,眸光沉沉,微微眯起:“小山,两个男人……你还妄想什么结果?”
  他说这样轻,字字扎人。
  “至于真心——我从未害过你,甚至还救过你一次。若你觉得亏了,我可以补偿你。”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在京郊置了一处宅子,不大,但你一个人住,也算宽敞。你这几日从卫府搬出后,便可直接过去。”
  “就当我送你的歉礼。”
  寂静。
  突兀地响起我的轻笑声。
  “你觉得我稀罕那些东西?”
  泪水无声地滑落,如泉涌般汇聚在下颌,无声无息,冷得刺骨。
  我抬眼,第一次冷冷地望着他,目光锋刃,带着从未有过的锐利,“我倒是该谢谢李将军,还记得我那微薄的心愿。难怪如此寡言的人,却屡屡问我将来想如何,问我若有一日一无所有……”
  我笑着,喉头发紧,近乎声嘶力竭,“原来从那时候起,你就已经算计好了,是吗?或者更早?你一边忍着厌恶,一边看我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国家大义,什么竹门小院……”
  密密麻麻的痛感传入心脏,我自嘲地笑声更大,颤抖着闭上眼睛,“看着我目光一寸寸地染上情意,像个傻子似的……很好笑,对吗?”
  室内静得可怕,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下这方密闭的空间。
  我睁开猩红的双眼,咬住下唇,说了这么多,心底却仍旧在缝隙间,等他一句回应。
  李昀的嘴唇动了动,张开又闭合。拳也在不知不觉中握紧,青筋暴起。那模样,好像也不似表面上那般无动于衷。
  但我却感到一股巨大的疲惫。
  那股从心口漫上的倦意,裹住四肢百骸。
  眼前的景物再次模糊斑驳起来,我忽然不愿再待在这片沉闷的空气里,不愿再与他困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动了动身子,碰倒一旁的椅子,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响。
  李昀好像又要向我伸手,臂膀微张。
  可我已经看不清了。
  勉强站稳身形,我果断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第44章 一念成灰
  从包厢出来,我脚步如飞,起初尚能疾行两步,旋即便如失了控般狂奔而出,跌跌撞撞,连着几次撞在楼梯两旁的扶手上。
  有小厮见状,低声惊呼:“哎哟,爷,您没事吧?”
  我充耳不闻,只顾朝门外跑去。
  一楼厅中,风驰正候着,见我这般模样奔出,登时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一把将我扶住。
  这结实的力量给了我一丝倚靠,我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臂膀。
  “回府,”我低声道,声音冷得发颤,“立刻。”
  坐在马车,我紧闭双眼,靠在车壁,双肩下塌。
  方才奔逃时撞到的伤这时才显出疼痛,腰两侧隐隐作痛,像钝器撞击后的淤痕,慢慢蔓延开来。
  我却盼着这痛再重些,最好能压住心口那片被碾碎般的酸楚。
  一阵热气上涌,喉中痒得厉害,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风驰赶忙上来顺我的背:“爷,您……”
  他说了两句,便不知如何再安慰我,只低低叹息一声。
  我想要张嘴说点什么,却像被掐住了声带,发不出一字。胸口剧烈起伏,手脚皆虚,身体如坠云雾,连两肋都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怎么会这么痛呢?
  李昀说过的那些话,在脑中一遍一遍响起,与身体的痛混作一团,重重碾压着我。
  我想起,自己曾大言不惭地说要玩弄李昀。
  在那静悄悄地雪夜,与他第一次独酌对饮。
  我自诩能不忘初心,能清醒持重,能在局中亦不忘身外。我以为,无论他对我如何,我都能守住分寸、不动情念。以为自己能运筹帷幄,冷眼旁观一切。
  于是我放下了心防,罔顾一切地享受那一夜的微醺与风雪,以为那是通往他这座山巅的第一步。
  如今想来,我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傻子。
  而那几次三番在国公府听到的“公子”——或许,指的便是卫泉。
  啊……原来,从那时起,一切便早已注定了。
  “爷,起来吃点东西吧。”雨微在耳边轻声唤道。
  我艰难地睁开眼,缓缓眨了几下,只觉帷帐低垂逼仄,闷得发慌,头像被铁环箍住般剧烈作痛,尤其是左眼连着太阳穴,火辣辣地疼。
  “不想吃。”我微微偏了偏头,朝她的方向看去,试着闭上一只左眼,只用右眼去看她的身影,才稍稍清楚些,“把帷帐挂起来,我透口气。”
  “是。”
  雨微应了一声,在一片灰濛濛的光影中起身,模糊的人影隐约可见,只见她将帷帐一层层挑起挂好。
  我忽而问她:“这几日天气为何总这般昏沉?外头下雨了吗?”
  可我并未闻到雨后特有的草木腥气。
  雨微手顿了顿,似是察觉了什么不对,便凑近了些,小声问:“爷,我去唤云烟来看看吧。您是不是病了?”
  我沉吟片刻,说:“也好,你去吧。”
  她“诶”了一声,应得急,转身离去,脚步声急促,越来越远。
  近几日,眼前总像被一层厚纱蒙着,所见之物皆如雾里看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尤其是左眼。
  起初,我只道是大病初愈,身子未复的缘故,未曾在意。
  可这情形愈发严重,心里便不免多生几分惴惴。
  我躺在床上,一会儿闭了右眼,一会儿又闭了左眼,反复试探着,想辨出到底是哪处出了问题。
  可头痛愈演愈烈,像有重锤反复敲击脑门,最后索性双目紧闭,不再去管,静静等待雨微和云烟回来。
  想前几日酩酊大醉,辗转反侧,数日不愿醒来,昏昏沉沉间只觉一切似真似幻。
  这些年所经历的种种,像是从旁人手中偷来一般,终究是到了该还的时候。
  如此一想,一股急火攻心,自心口猛然窜起,似冲散了那层眼前的迷雾,视线隐约清明了几分,只是头痛依旧。
  我坐起身来,不愿再这般消沉。
  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曾经再苦再难,我不也熬过来了?
  也许就像李昀说得那样,我不过是回到了曾经的生活,却比在侯府的日子又好过太多。
  这边刚洗漱完毕,雨微也正好归来。
  只见她神色忧愁,眉头紧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