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第47节
  好一会儿,李昀没有回答,夜色像一只耐心的兽,把沉默一寸寸拉长。
  我急着伸手,摸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冰凉却有力度。我没有松开,反而更近些,把他攥得更紧。
  他没动,淡声道:“也没什么,就来看看你可好。”
  “早都好利索了。”我笑着朝他的方向回应,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近来总觉双目朦胧,像是没睡足,经常会出现看东西模糊的症状。但此刻我不欲让这等小事搅了心神,也不想给他添了担忧。
  李昀的另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将我扭向了另一边:“我在这儿。”
  指腹微凉,有点冰,更显得我的脸很烫。
  我顺着他的手掌,慢慢抚上了他的脸,轻轻凑了过去,呼吸越来越近。
  我急需一个拥抱,或更缠绵的确认,哪怕短暂,足以把那些惶恐与猜疑钉死在当下,证明这一切并非幻觉。
  这样说来有些可悲。
  深陷爱里之人莫不是皆如我,患得患失,于无言处求一线回应?
  对着一个向来沉默的人,行动胜过言语,胜过一切空荡的承诺。
  我贴上李昀的鼻尖,却没找准,动作有些仓促。
  “哼……”他低低一声,我以为是情动,谁知下一瞬,却被他推开了。
  他罕见地唤了我的名字:“卫岑。”
  我怔住,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我,很不习惯,陌生得发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怎么了?”我茫然地看向前方一片黑暗。
  “你可知道,许致被钦点为兵部员外郎,暂理水师舟治?”
  我一愣:“他不是在礼部主事,怎么突然去了兵部?”
  我看不见李昀的神情,却分明感觉到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心仿佛被什么压住,发紧,我急着起身想点燃蜡烛。
  他却拉住我:“没事,我是病急乱投医,随口一问。”
  然后,不给我反应的机会,他便说要走了。
  我内心极为不舍,拉着他的手不愿松开,心里乱糟糟一片。
  分明有那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挤在胸口,到了关键时刻却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昀拿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因看不到他的神情,所以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不舍。
  “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他的声音在黑夜中越来越远,冷风拂面,我知道他离开了。
  可我依然竖着耳朵,屏息凝神,一动不动,不知道多久,直到彻底寂静无声,才慌乱伸手,抓了个空。
  第40章 血脉如刀
  那日半夜李昀走后,他倒是一走了之,我却因他的举动时时心烦意乱。
  见过他以后,非但没有从郁郁寡欢的困顿中解脱,反而愈加严重。
  书房里的暖盆烘着,虽已近夏,雨微还是怕我病中虚寒,命人将炭火添得足足的。
  我换了轻衫,汗意未散,心烦气躁地叫人将那暖盆撤了。
  每日定时送来的信件照旧摆上案头,我心不在焉地翻着,指尖忽一顿,才察觉其中竟夹着一封加急家信。
  忙拆开细看,才知父亲竟要入京,信走得快,人估摸着也在几日之内到了。
  原本笼罩心头的愁云似被风吹散,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只觉胸口微微一震,一道明光破开阴翳。
  我扬声唤道:“雷霄,雪独!”
  二人应声而入。
  我道:“老爷要入京了,你们俩赶紧带人去码头,不论昼夜,都得盯紧些。这回,无论如何要亲自接上人。”
  上次洪叔来时便匆匆忙忙,不仅没接上,连他送回南地时,都不记得要备些东西送去。
  如今父亲亲自前来,怎么也不可再怠慢了。上下打点周全,不能出半点差池。
  府里顿时一改最近萎靡的风气,说来也怪我,这段日子因病体羸弱,心情沉郁,府里上下人人小心翼翼,连高声言语都不敢,唯恐触我不快。
  此时我方展颜,侍立四周的丫鬟小厮们也跟着舒了口气,面上浮起笑意。
  唯独雨微蹙起眉头,小声道:“不知老爷怎会突然入京呢?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她此言一出,我也随之泛起了嘀咕。
  “嗯,信里倒是并未提及。”我沉吟片刻,“不管如何,你去将院子重新收拾,将主屋留给老爷,我搬去东屋。”
  雨微点头称是,麻利地退下。
  她的话提醒了我,不免猜测莫不是水师之事出了纰漏?
  眼下朝局纷扰,许致骤然被钦点为兵部员外郎,种种迹象都显出此事远非原先那般稳妥。
  这一局,三皇子看似又与太子分庭抗礼,未分高下。
  此事终究不能隐瞒,待父亲抵京,须得一五一十都说与他听。
  我到底历练尚浅,虽自觉事前已筹谋周全,可多年在侯府学得的谨慎与退让,仍使我在京中处处掣肘,终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果断干练。
  念及此,不由暗自懊悔,只觉事有不谐,皆因我自身未尽周全。
  但转念一想,父亲既已亲自入京,想必也早有所察,或许他已准备好应对之策。
  转眼数日,天气骤然燥热,唯有偶尔拂面的微风,尚存几分清凉。
  “爷,报信的说快到了,前头渡口已见老爷的商船。”
  我早就收拾妥当,当下便起身,吩咐一声,便策马先行,马车随后赶来。
  方至渡口,便望见那艘商船缓缓靠岸。
  我将缰绳递给雷霄,大步走上前,目光紧紧落在舷梯口。
  日头愈发炽烈,离家都快要一年了,思及此,不觉心跳加快,指尖也隐隐泛着凉意。
  不多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舷梯中缓步走出,是父亲。
  我刚要激动地挥手,谁知父亲却忽而转身,又复折回了舱中。
  我心中狐疑,脚步亦随之一紧。
  片刻后,父亲再次现身,然这次身后却多了一人。
  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站着一个青年,衣襟洁净无尘,肤色苍白,却并不削弱他眉目间的神采。
  那模样让我心头微动,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小山!”
  我正愣神思索间,父亲与那青年已走到眼前。
  我眼眸骤然一亮,将先前的纷乱抛诸脑后,大呼:“父亲!”
  父亲眉眼依旧温和,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语气里尽是心疼:“怎的瘦了这么多?怪父亲不该让你一人来京。”
  我揉了揉鼻尖,眼眶微酸。至父亲身前,那些自以为的坚强与镇定全都像被抽空,只觉真正有了倚靠,心底方才安定。
  “父亲但说,我做得是否妥当?我心里总怕耽误了正事。”
  父亲笑了,抬手拍我肩:“你做得极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话音未落,旁侧的青年却忽然剧烈咳嗽。
  父亲神色一变,立刻收回手,转而落在那青年的背上,声音里带了慌急:“泉儿,你如何?”随即厉声喝令随行侍卫,“快,把公子的披风拿来。”
  我怔住,这人是何来历,怎么父亲如此紧张?
  那名被唤作“泉儿”的青年摆了摆手,随口一句,却令我如雷击顶。
  “爹不必紧张,只是立在风口,有点凉罢了。”
  爹?
  前厅内。
  父亲端坐主位,那名唤作“泉儿”的青年与我分坐下首,相对而坐。
  只是父亲的目光全然不在我身上,不停地看向对面的人,神色担忧。
  “泉儿,你不若先去歇息。稍后唤云烟来替你把脉,看看可有余疾。”
  我尚未弄清眼前的局势,心中却已翻涌。
  方才见到父亲时,那份久违的心安与依靠,此刻已尽数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影随形的危机与惶惑,仿佛悬在头顶许久的重石,终于落下。
  可事实上,我的“尘埃落定”来得太早了。
  比起今后的每一件事,此刻,不过是序幕。
  我抬眼,暗暗使了个眼色,风驰心领神会,悄然退下,去寻云烟。
  “父亲,还未介绍,这位是……”
  父亲面上掠过抹迟疑,像是在斟酌措辞,良久才沉声开口:“这是卫泉,比你大上几个月。小山……你可唤他一声哥哥。”
  “哥哥?”我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人。
  他坐在椅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说不清的意味。
  似笑非笑,即便对我行礼,也更像是礼数上的配合,指尖懒懒地搭在袖口边,礼意有余,温度未达,像隔着一层薄纱。
  “我是父亲失散多年的亲子。”
  他声音平稳,末尾两个字却轻轻一顿,似一柄钝刀,缓慢地落在我心上。
  我下意识望向父亲,只见父亲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