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第35节
  李昀没有立刻答,只静静凝视着我,眸色沉稳,像那杯中晃动的酒,表面平静,却深不见底。
  “将军曾率十万大军,开疆拓土,保国安宁,使敌不敢来犯。海上……与陆地并无不同,只是贵人们离得太远,忘了那里。”
  “现在也不晚。”李昀低声接道。
  “晚了。”我摇头,目光炯然,“太迟了。”
  他眉间微蹙,目光含疑。
  我便直视他,字字缓慢:“海上盘综复杂,无际的海域看似没有疆界,可在我们未察觉时,已被分割殆尽,留给我们的所剩无几。”
  我停顿片刻,语声愈发清亮,“将军曾与卫家水师并肩,见过他们的矫健与勇武。可他们终究是卫家的水师,打的是卫家的旗号,不是国号。他们能在南洋诸国通行,不是因手中兵刃,而是因卫家能带来银钱。”
  我盯紧他,目光灼灼:“这其中的不同,将军比我更懂吧。”
  李昀与我对视。
  烛火摇映,他眼底似燃似灭,交织出一片我从未窥见的景象。
  心口骤然发热,我仓皇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寒夜。月色冷清,却压不住心中炽烈。
  屋内静得出奇,我耳畔却满是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一声声回荡不休。那些年在海上的风浪、怒涛与血火仿佛一并涌上心头,烧得我热血翻滚。
  我忍不住再开口,声音低沉坚定:“我只愿朝廷能重视,圣上能重视。卫家的水师不为一姓一人,更不是谁政绩的靶子。”
  说罢转回头。李昀已坐直身子,神色肃然,不语,只用锐利目光逼视我。
  我不甘示弱,直迎他的注视。
  良久,他终于端起酒杯,神情肃然,语气庄重:“卫公子胸怀海阔,壮志凌云。我不如你,是我狭隘了。此杯敬你。”
  我一怔,指尖微颤,旋即也举杯与他相碰。
  酒液入喉,烈得发烫,在舌尖化开一丝甜意。
  许是我喝得太多了,觉得这杯酒异常甜美,让人咂摸着舌尖,不停地回味。
  李昀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般,目光中带着探究,却又不似往常的审度。
  我分辨不清其中意味,不敢贸然自喜。
  可偏偏,那目光里分明透出几分惺惺相惜。
  心口像被温热的手抚过,瞬间熨帖无比,比吞下一颗灵丹妙药还要叫人舒畅。
  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真能担得起“风姿翩翩”的赞誉。
  无数次,听人夸我风神如玉、仪表不凡。
  起初我总是茫然无措,后来学会淡淡一笑,可心底始终淡漠。
  那是身份赋予我的光环,卫家的少主必要用极尽夸张的语言去赞美,方能显得尊贵。
  无人在意这个“少主”到底是何人。
  可人心终究贪婪。
  身份给了尊崇,反倒让人更渴望一份不依附外物的目光。一份抛却权势,单单落在“我”身上的欣赏。
  就像我曾经崇拜李昀,或许至今仍是如此。
  崇拜的不是他尊贵显赫的身份,是他那光风霁月、冰雪一般的的模样,是那说出口便傲人的军功。
  此刻,李昀这份欣赏的目光,叫我心中某种被压抑许久的执念骤然清晰。
  那并非不切实际的妄言,也不是不自量力的狂语。
  只是我从未敢说出口的信念。
  我甚至忍不住想仰头大笑。
  李昀,他真的放下了倨傲,以欣赏之姿俯身看我。
  可就在心头喜意涌到极盛之时,我猛然一凛。
  若他这一切,目光、姿态、言辞,从始至终,只是手段呢?
  若我所谓的“惺惺相惜”,不过是他撒下的一张网?
  喉咙发紧,胸腔发热的感觉顷刻冷了下去。
  我强自抬起酒杯,仰头饮尽,任辛辣灼烧喉舌,只为掩住心底翻涌的荒唐。
  “别喝了。”李昀伸手,将我手中的酒杯径直夺去。
  我这才恍然,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已连饮了数杯。
  烈酒灌下,余下的清醒被冲得七零八落,眼前的景物都慢了半拍,仿佛浮在水波里。
  我怔怔望着他,恨不得立刻看清他的心底。
  李昀睫毛轻颤,投下的阴影若有若无地扫在我心口,说不出的痒。
  我偏偏被那双眼钉住,目光逐渐迷离。
  李昀似笑非笑地俯下身来。
  【作者有话说】
  小山恨不得抓住李昀的衣襟,大声质问:你到底服不服!快说!!!
  第30章 烛火未灭
  烛火摇曳,光影明灭。
  李昀的指尖在我酒杯边缘轻轻一顿,随即将杯盏推远。
  距离骤然近了。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光,冷冽里裹着一丝似真似假的温意。
  “卫公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酒后的沙哑,落在我耳侧,“你总这般贪杯,不怕误了正事么?”
  我心口一颤,偏过脸去,强自镇定:“哪有什么正事,不过是醉一醉罢了。”
  他没有答,呼吸近在咫尺,仿佛要越过那层界限。
  就在我以为他会逼近时,他却忽地收回了气息,起身想要后退。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将他的衣袖紧紧攥住。
  我看到他脸上明显的一丝惊愕,随后垂眸望着我,神色难辨。
  半晌,他问我:“你又觉得是我在勾引你吗?”
  他的嗓音微凉,吐息温热湿润,混着酒意扑在我面颊。
  我语塞,喉咙紧得发哑:“什么意思……”
  袖口被我攥得更紧,他身子也就更近。
  我既想这样推开他,又想用手指拢住他,这样矛盾的情绪让我焦急。
  李昀没有闪躲,就这样就着我的力量,半睨着我,状似思量。
  片刻后,他动了动,几缕散落的长发滑落,拂在我的眼睑,很痒。
  他的目光上下掠过,好像要将我剖开一般。
  这目光太过专注,仿佛观赏,又仿佛审度,将我逼得面红耳赤。
  然后,我听到他唇间逸出轻声呢喃:“也不是不行。”
  气音落下,他的指尖缓慢覆上我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蛇鳞一样蜿蜒爬行。
  我猛地松开手,手心像被火烫般松开。
  “为什么要躲?”李昀牢牢锁住我,眼仁漆黑,语调平静,像在认真追问,“是你在拽我。”
  我想反驳,可嗓子发干,声音竟没能吐出来。
  血液翻涌到奇怪的地方,身体的燥热让我无法直视他。
  反倒是我先开口,声线颤抖:“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指腹带着茧,摩挲在肌肤上,既粗粝又叫人战栗。
  他问:“别人怎么评论你的皮相。”
  我明知道该避开,却偏偏没动:“我不喜别人评论我的皮相。”
  “为什么?”
  “因为它从未给我带来好运气。”
  我不由有些气恼,李昀当年也曾因这副皮相而看轻我。
  他的手指却仍旧游走,滑过眼尾,轻声说:“你有一双夺目的眼睛,一张繁花般的面孔。”他的语调停了一瞬,在审度,在定论,“而你已经学会,如何运用它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他说的许多话,我都揣摩不透。
  只觉得血脉膨胀,呼吸炽热,心神失守。
  我望着李昀如玉的脸,眉目间清冷淡泊,因酒色和烛火显出几分暧昧的温度。
  深如静渊的眼睛,好似要将我吞没。
  胸腔里的血脉翻涌,热得叫人无法安坐,我不自觉主动凑近他。
  他没有避开,反而似乎也向我倾来半分。
  今夜的李昀似乎格外的引人遐思,带着莫名的吸引力,我的心跳得飞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般。
  我盯着他,目光几近痴迷。
  难道他从未对镜自照,不知自己这副眉目,能叫人心魂俱失吗?
  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一眼便让我神魂颠倒。
  可我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的瞬间。
  四目交汇,心口仿佛有千军万马冲撞。